一字一句,太過沉重。


    和光同塵沉默,百裏祭也沉默。


    其實十七年來,百裏祭從來都沒有變,他一直都是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唯獨善待了和光同塵。


    他的驕傲讓容貌盡毀的他不敢告訴和光同塵他的身份,為了護和光同塵周全,他不介意與他表麵為敵針鋒相對,為了實現和光同塵心中所願,他也不介意不擇手段惡名昭著。


    他以為,即便厭惡,即便處處針鋒相對勢不兩立,他也會與和光同塵這般勉強維係下去,等他有朝一日覆滅天皇江山一統,贈和光同塵一個盛世太平,從此,天大地大,任他和光同塵懸壺濟世,醫行天下。


    直至那日夜宴,他看到和光同塵攜畫心雙雙而來,他仿佛看到他構想的一切都成了幻影。


    僅僅通過和光同塵看她的一個眼神,他便知道,終於有一個人走進了他心裏,打破了他們之間勉強維係的平衡。


    人在絕望的時候,便會失去理智。


    所以那晚他失了態,而和光同塵也失了分寸,為了那個女人,他們頭一次真正交了手。當和光同塵毫不猶豫地為了畫心一掌拍傷他時,他便知道,畫心那個女人,留不得!


    再後來,他發現那個女人竟是逸王之妃,且神通廣大,還能解決青城農耕的問題,他感知到和光同塵正被她一點一點改變,對天皇的敵意也在慢慢消退,他不但擔心他精心謀劃的一切都要被畫心毀了,他更擔心畫心是皇室派來對付和光同塵的,所以他刹那之間,他便動了殺機,又有黛純兒一直在側挑撥,將事態形容的十分嚴重,才讓他以為已經到了不得不對她出手的地步。


    可這一局,盡管他無所不用其極,卻最終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妒忌成狂時,他忍不住對畫心動了極刑下了殺手;絕望瘋魔時,他也忍不住羞辱重傷了和光同塵。


    他不擇手段逼畫心死,他還不擇手段逼和光同塵妥協。


    他以為這樣他會很痛快,直至和光同塵即便服了醉生夢死丸都能為她留得一線清明時,直至和光同塵不惜為她大破殺戒時,他才如夢初醒。


    他知道,這次,他是真的輸了!


    哪怕他捧上整個天下,在和光同塵眼裏,也不敵一個她。


    他,輸了個徹徹底底!


    百裏祭微微仰麵,閉眸,感受著雪花落在臉上的冰涼。雪花落在臉上會融化,化成苦澀的淚,再滴到他心頭,一寸寸凝成冰。


    這一刻,作為河神意念傳承的雪幻族靈童,他終於有些理解河神的冰心為何會數十萬年常凍不化了。


    世間最寒,非冰非雪。


    而是,愛而不得。


    所以,北川的雪都是苦澀的,那是九州河神滴落的淚。


    良久,百裏祭緩緩睜開眼,眼眶微紅,盛滿哀痛,他指著漫天飛雪的前方,平靜道,“前麵,就是雪墟幻境的盡頭了。”


    他們在邊界處停下,再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複的不歸路。


    和光同塵平靜地凝睇著百裏祭,良久,才問,“你可知道貧僧要來取什麽?”


    “知道。”百裏祭回的幹脆,他在布這個局時,就已經知道,若是失敗,他要付出什麽代價了。


    “你若不願相幫……”


    百裏祭立即打斷和光同塵,“我若不願相幫,就不會一路隨你來北川。”


    和光同塵猶豫,奪河神的九州真元,勢必要與守護真元的雪幻族人對上,百裏祭既然已為他背叛過一次族人,他不忍讓百裏祭再背叛一次。


    看出和光同塵的疑慮,百裏祭不以為意地扯唇一笑,風輕雲淡道,“我早已不是雪幻族的人了,藥師大人不必介懷,就當我……償藥師當年的救命之恩,此後,我就留在北川,不回去了。”


    他雖是麵容猙獰,竟也生出幾分瀟灑來。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謂留在北川,也就是埋骨百川。這是個有去無回的凶險之地,而他們要行的又是個動搖百川根本的驚險之事。


    和光同塵看著百裏祭,心善如他,愈發覺得心存愧疚,若不是當年之過,百裏祭本該也是個意態灑然的清俊公子,有著一頭如夢如幻的冰藍色長發,還有著召喚冰雪的強大靈力……


    他們停在北川前,舉目四望。


    大雪籠罩下,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可他們心照不宣,這白茫茫的潔淨下,殺機四伏。


    北川不比雪墟幻境安寧平和,如果說雪墟幻境寄存著河神的深情與溫柔,那麽北川便盛攢了河神的怨恨與憤怒,這裏麵有窮凶惡極的上古邪獸,這裏麵還有殺人奪命的奇型陣法。


    “你真的願意出雪墟幻境嗎?”百裏祭再次問雪幻鳥,如今他已不再是雪幻族,靈力不濟,恐守護和光同塵不周,所以他希望雪幻鳥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和光同塵不知,百裏祭卻知道,雪幻鳥一旦離了雪墟幻境,就如三日蠶離了冰玉,生命將變得極其短暫,轉瞬即逝。


    “我的冰心已經融了,我再也做不成一隻冷漠如冰的雪幻鳥了,就如同你當初為他叛出雪幻族一樣,又如同你現在為他再回到雪域一般,我不知道離開雪墟幻境後會如何,但我和你一樣,都想和他共處在同一片風雪裏。”


    雪幻鳥說完,輕輕撒開百裏祭的手,轉瞬間便化成了一隻雪羽紅冠的鳥兒,繞著和光同塵輕盈地盤桓著,卻不敢落在他肩頭。


    和光同塵的業火之軀,會令冰雪意念化成的雪幻鳥融化成一團白蒙蒙的水霧。


    所以,它戀他,卻不能靠近他。


    和光同塵握緊了手中的佛珠,他隱隱覺得,這一行會連累了他們,可如今畫心受噬神之毒奪靈,神脈破損,他必須要取到河神的九州真元,他還必須在三天之內趕回卿樓,所以他需要熟悉雪域的百裏祭,以及雪幻鳥。


    抿了抿唇,最終和光同塵忍不住自私了一回,任寒風呼嘯刮過,任百裏祭與雪幻鳥為他不顧一切飛蛾撲火,他一言未發。


    “欲入北川,就要先破冰刀雪刃陣。”寒風吹過百裏祭,吹過他臉上的溝溝壑壑,那些溝壑留著當年冰刀雪刃陣中風刀霜劍刻下的痕跡,風雪落進他的眼眸裏,細細碎碎地涼,他微微眯起眼眸,緩聲道,“你先留在這裏,我去闖陣。”


    百裏祭的步子還沒有踏出,和光同塵已經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和光同塵看著他,上前一步,攔在他身前,麵無表情,不冷不淡道,“你留在這裏,貧僧去。”


    百裏祭低頭看了看落在他胳臂上纖長細白如脂玉的手指,低低笑道,“我已經毀過一次容了,再毀一次也不算什麽,藥師大人既然讓了我一輩子,這次也不必跟我爭了。”


    “貧僧不是與你爭,而是要你留著命帶貧僧去奪九州真元。”


    幾乎是轉瞬之間,和光同塵心中便立即有了決斷,他用力將百裏祭往後一推,轉身足踏虛空,已經飛身而入北川之境。雪白的身影隱在撲簌簌的落雪裏,百裏祭幾乎無法看清他的蹤跡。


    北來的裂裂風聲裏傳來他恢宏開闊的聲音,“區區冰刀雪刃陣,貧僧還不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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