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沒有麵皮之人。


    “哎喲。”南絮走出來的時候眉眼彎彎, 應當是笑著的, “如此標誌的美人, 是打哪兒尋來的?”


    她的聲音嬌憨,氣場不弱,跟在南絮身後的箐答忙答道:“是小師妹找到的。”


    南絮挪眼望了一旁的小師妹一眼, “聘寧啊, 這次你可是立了頭功啊。”


    聘寧眉色一喜,“聘寧不敢居功, 當時這姑娘與一個公子哥暈在山上, 那公子哥也是個俊逸出塵的,隻可惜後來他們的同夥趕到,沒將他也一起帶來……”


    長陵一聽就明白了:看來葉麒這小子沒跟著一起抓來, 不過他來了頂多也就是被這些五毒門女子吃個豆腐睡個覺什麽的,抽筋扒皮這樣的倒黴事應當攤不到他身上。


    “沒帶來也好……”南絮不以為意的走近幾步, 幾乎是貪婪的撫上長陵的臉頰,“要是讓那公子哥看到如此靈動的容顏被人剝開,豈不是要害人傷心欲絕?”


    南絮的手戴著蠶絲手套, 觸感冰冷,長陵有些不適, 冷冷瞟向南絮, 這一眼露出幾分戾氣, 南絮手頭一滯,箐答見狀道:“門主放心,屬下已給她服了麻魂散。”


    麻魂散……這藥名聽上去, 比軟骨散還要喪心病狂的樣子。


    南絮這才重新伸手,長陵瞥見南絮指間的鎏金戒,正是明月舟給自己的那枚。她下意識望向南絮的腰際,果不其然,那塊環玉也一並給搜刮了去。


    南絮就著長陵目光變轉的方向,低頭瞄了一眼佩在腰帶上的玉,“看來你不怎麽害怕呀,竟然還有心思關心這些身外之物。”


    長陵對上了她的眸,“五毒門果然很窮,堂堂門主居然連金銀首飾都要揀別人的來用。”


    南絮聞言重新審視了長陵一番,“我早該想到,身著青銅甲,手戴鎏金戒的人不會是什麽簡單的貨色,原來這位小姐姐不僅人長得美,膽色倒也不遑多讓啊……也好,我方才就要問你了,這鎏金戒本是霏姐姐的東西,怎麽會落到你的手中?”


    她口中的“霏姐姐”指的自是明月霏。隻是這明月霏已離開五毒門兩年有餘,也不知與南絮的關係是好是壞,搬她出來頂不頂用。


    長陵判斷不出,實話實說道:“戒指不是明月霏的,是明月舟給我的。”


    南絮的眼角斂去了笑意,一時露出幾分難以置信:“你說……這是舟哥哥給你的?”


    又是姐姐,又是哥哥的,長陵估摸著他們關係不錯,索性順水推舟道:“你要是不信,不妨差人去問他。”


    沒準明月舟講義氣,知道她被逮到五毒門,還能派個人來撈她。


    南絮死死的盯著長陵,仿佛想要從她的神情中判斷這話中真假。然而半晌之後,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頭看向聘寧道:“你剛才說,發現這位小姐姐的時候,身旁躺著一個公子?”


    聘寧點點頭,“那公子哥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看裝束不像大雁人,啊,是了,後來趕來救他的人是中原人。”


    “對,”箐答補充道:“我聽說東夏率軍攻打沙州,想必那些人也是東夏的人。”


    “二十出頭……”南絮若有所思的踱出幾步,眉梢一舒,看向長陵,“原來你是背叛了舟哥哥跟別人私奔了呀……那太好了,到時要是舟哥哥問起,興許還會感激我呢。”


    “……”


    都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南絮微笑道:“你可還有什麽想說的?”


    長陵想了想,緩緩抬頭道:“今日落入五毒門算我倒黴,不過你選了我,也算你運氣不好,有什麽話,到時陰曹地府裏再說吧。”


    行走江湖的人往往會在死到臨頭之際故意撂下狠話,要麽是為了令人忌憚,再不濟也能唬一唬凶徒,別讓自己死的太過窩囊。


    南絮雖然年紀輕,但手上沾染鮮血無數,類似這種無意義的恐嚇也是司空見慣了。


    不知為何,長陵這句平淡無奇的話,卻令她心頭沒由來的一顫。


    但也隻是稍縱即逝。


    南絮往後退了兩步,望著長陵的眼珠子隱隱露出凶光:“姐姐,我真是越來越欣賞你呢……可惜時間不夠,要不然,我還真想多和你說會兒話呢……既然不想說,那就不說,嬤嬤,出來罷。”


    長陵尚沒有聽懂“時間不夠”是怎麽個意思,便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端著一個托盤邁步而出,盤子上放著幾把形狀各異的刀剪鉗針、兩副杯盞以及一個不大不小的銅盆,銅盆裏盛著不明的乳白色湯水。


    箐答與聘寧一將杯盞裏的粉末倒入,便聽到盆內傳出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長陵眉頭一皺,這種見不得人的玩意猜都能猜著用來幹嘛,但她中了毒,雙臂和頭都被死死固定住,眼下哪還掙紮的了半分。


    南絮見長陵終於微微變色,似乎有些興奮難耐,她伸手摘下麵巾,現出了一張體無完膚的可怖麵容。長陵不寒而栗了起來,尤其想到被那口大鍋活活煮死的女人——就算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被活蛻了人皮做成氈子這死法也太慘絕人寰了一些吧?


    箐答將銅盆內搗過兩輪的方帕拎出來,遞給了南絮,南絮捏著濕漉漉的帕子,慢慢靠近長陵,“別怕,我動作很快,不會弄疼你的……”


    一笑間,南絮的雙手往前一伸,精準無誤的將那塊方帕貼上了長陵的臉。


    這方帕帶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


    長陵覺得自己的臉皮像是給什麽揪住似的,心裏頓時泛起一陣惡心,但隻是刹那一刻——方帕倏然揭起,出乎意料的,沒有臉皮被撕開的痛感。


    她遲疑睜開眼,見那方帕不知怎地已凝結成一張人臉的形狀,南絮盈盈踱到銅鏡前,將人形戴上了自己的臉。


    長陵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南絮在做什麽。


    下一瞬間,就聽到咯咯切切的笑聲繞梁飄蕩了起來。


    南絮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緩緩轉過了身。


    長陵看到了一張與自己無異的麵孔正欣喜若狂的朝自己望來。


    那笑容帶著幾分妖嬈,安在長陵的容貌上莫名透著一種詭異,箐答聘寧幾人又驚又歎:“門主,這副皮囊簡直是為您量身定做的呀。”


    “真的,門主,你看去好美好美啊。”


    長陵:“……”


    搞半天,就隻是易了個容?


    “當然不止是易容了。”南絮對著銅鏡輕輕撫著自己的臉,“若不一試,豈能知曉你的皮能不能安在我的身上……我試了那麽多人,你可是第一個能讓我滿意的人呢。”


    “之前?”長陵冷冷道:“你為何要撕下那些姑娘的臉皮?”


    “我費了那麽多周折才把她們抓來,她們卻害我空歡喜一場,”南絮輕輕嗟歎道:“我不開心,就撕了,有什麽問題麽?”


    她語氣天真無邪,甚至還有一絲委屈,仿佛在說“我不喜歡這幅畫撕了有什麽問題麽”。


    長陵一時無言以對。


    對著一個失心瘋還真沒什麽好說的。


    “姐姐,都說紅顏薄命,足見你本也是活不長的,如今我代你將這副姣容傳下去,你該感到高興才是啊……”


    說話間,一直悶聲不吭的老婦拉開幔帳,露出裏頭一張用來拴著鐵鏈的楠木榻子。


    南絮拾起托盤上的尖刀,笑嘻嘻道:“那麽,開始吧?”


    這時,一個女弟子匆匆奔入屋內,驚惶道:“門主,有個人硬闖入門中,說是要見門主。”


    南絮一驚:“什麽人這麽大的膽子!”


    “那人自稱是東夏人……”


    “東夏人?”南絮狐疑的掃了長陵一眼,又怒道:“你們一群窩囊廢,連一個人都攔不住麽?”


    “那人武功極好,姐妹們一時沒人攔得住,而且……”那女弟子結結巴巴:“而且他說與門主是舊識,叫我們進來通報,說隻要門主聽到他的名字,自然會出去見人。”


    南絮眉頭一蹙,“他叫什麽?”


    “他說……他叫符宴歸。”


    *****


    廳堂內站著一個男子。


    一襲淡青色長袍,頭發以玉簪半束而起,頗是一副清雅的裝扮。


    南絮跨出內廳,一看到那身修長的背影,整個人微不可察的一顫,“宴歸哥哥?”


    他轉過身來,見南絮麵上蒙著一層薄紗,不確定開口道:“南絮?”


    “是我。”南絮望著跟前這個比記憶中還要優雅的男子,極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一些,“……你來作甚麽?”


    符宴歸笑意溫和:“五年未見了,不請我喝杯茶麽?”


    屋內,長陵被塞了一嘴布坨,拴在一根柱上,凝神聽著外頭的動靜。


    南絮的廂閨美則美矣,美中不足的是隔斷漏風,幾十尺距離的說話聲也能聽著,這會兒別說是長陵,連看守的聘寧也八卦的豎起了耳朵。


    長陵正在猜測這位單槍匹馬殺入五毒門的人是何方神聖,隻聽那人道:“你長大了不少,那時候你才這麽高……”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你坐吧……沒看到有客人麽,還不看茶?”


    這後一句,自是對著下人說的。


    南絮看符宴歸輕輕撫了撫茶蓋,沒頭沒尾問:“你就不怕我在茶裏下毒?”


    符宴歸放下茶盞,“你不會的。”


    南絮聽他這麽說,雖然還端著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態,神色卻柔和了不少,“聽下人說你是硬闖進來的,我還當你是來找我的麻煩的……”


    符宴歸聞言一怔,歉然道:“若不是看門的不肯傳話,我也不必如此……我此次來找你,本是荊老將軍所托。”


    南絮端著茶杯的手一頓,“你說誰?”


    “是令尊。”符宴歸:“他聽聞你母親過世的消息,甚是難過,對你也尤為掛懷,所以……”


    “哐當”一聲杯盞落地,長陵聽到南絮怒極而發作的聲音:“用不著他假惺惺!五年前,我娘帶著我千辛萬苦去金陵找他,可他呢?他讓我們在府外苦等了足足一夜,連門都不曾開一下……這樣的爹,我不要也罷!”


    “南絮姑娘,當時的情形你並非不知,陛下嚴查鹿裕侯府毒殺之案,令堂亦牽涉其中,朝中有許多雙眼睛盯著荊老將軍,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是他對你們毫不關懷,又怎會請求我親自送你們回來……”


    話止於此,長陵聽懂了大半——五毒門臥虎藏龍,副門主勾搭上了雁王生了個明月霏,想不到正門主也在東夏種下了情絲,這荊將軍多半位極人臣,難怪雁夏兩國紛爭數年,五毒門能置身事外。


    南絮聽符宴歸提及相送之事,眼中的戾氣又黯了下來,她望向符宴歸:“宴歸哥哥,五年前你送我們回來,途中諸多關懷照顧,南絮感念於心,但我爹拋棄我們母女在先,我娘為此鬱結成疾多年,臨死前都未能見他一麵……你叫我如何能原諒他……”


    她說到此處,淚珠含在眶中倔強的不肯落下,符宴歸起身走到她跟前,伸出絹帕彎下腰替她拭淚,南絮驚而抬頭,無意將麵紗一蹭而落。


    符宴歸呆了一呆。


    眼前人俏若三春之桃,真是美的不可言說。


    但就是……那眉眼略略遜了點光彩。


    南絮匆忙將麵紗罩上,看符宴歸盯著自己,還當是被識出了什麽破綻:“你、你瞧著我做什麽?”


    “抱歉,”符宴歸微微一笑道:“你就總蒙著麵紗,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樣子……”


    “那你……覺得我好看麽?”


    “好看。”


    南絮登時笑靨如花。她忽然覺得……那個她整整惦念五年的願望未必是不能實現的。


    符宴歸不著痕跡的退了一步,謙和道:“荊將軍托我來帶你回去,我與將軍有約在先,是以守諾而來,南絮姑娘不願離開,在下不該強求……”他說到此處,將一塊銅牌遞到她跟前,“但若他日你改變心意,可差人帶著這令牌來金陵找我……”


    南絮怔怔接過,隻見那令牌麵上刻著一個“符”字,符宴歸抬袖為禮,“叨擾姑娘,在下先行……”


    “宴歸哥哥。”南絮急切抬起頭,脫口問道:“你成婚了麽?”


    符宴歸一怔,“什麽?”


    “你成婚了?”


    “呃……尚未。”


    刹那間,南絮眸色一亮,她忐忑不安的越過身,“我……我從前聽我娘說過,她說……說荊家與符家有過婚約,不知,可還作數?”


    南絮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覺得自己的心小鹿亂撞似的,雙手都不知該如何安放,看符宴歸沒有吱聲,又認為是自作多情,難堪的恨不得鑽入地縫裏。


    就在她打算說自己是說笑時,他道:“你不回去,怎麽作數?”


    南絮難以置信的轉過頭,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你、你說什麽?”


    一個小姑娘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問出了那樣的話,符宴歸又不是傻子,豈會聽不出話中深意?他攏了攏袖子,望著南絮道:“我尚有要務,不可久留於此,你準備一下,明日我會來接你,待到金陵你若是不願回荊府,可以先住在我家,想必荊將軍也不會計較的。”


    南絮的聲音都顫了起來,“宴歸哥哥……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什麽怨念都能放下。


    長陵聽了一整場的你儂我儂,基本上完全放棄了求助外麵那個姓符的人的想法——隻怕南絮說要埋人,他都能幫著挖坑。


    她隻是有些奇怪,五毒門的惡行天下皆知,這個符宴歸還真敢娶五毒門主不成?


    還沒來得及細想,又聽到外頭傳來符宴歸的聲音:“對了,我在來途中聽說你門中有人劫走了一個姑娘,不知可有其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推薦一首徐嘉葦的天下~最開始,就是聽這首歌,忽然產生了寫武俠的念頭~


    -----------我是致謝的分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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