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來風自然不會相信什麽“有緣”之說。


    巫馬夷落荒而逃之後, 荊無畏確實派人前來告之, 說會派出一些穿林高手前來相助, 但這一對年輕男女,橫看豎看也不像是混跡綠林的江湖人士,加之金陵茶鋪的匆匆一瞥——


    徐來風當即搖了搖手中的扇子道:“確實巧啊, 不知二位是路過還是……”


    “同廳中諸位英雄一樣, ”葉麒飛快接上他的話,“是為了助徐島主一臂之力而來。”


    “喔?”徐來風眼中帶著狐疑之色, “既是如此, 方才我與眾位英雄商議之時,何以二位沒有現身?而要鬼鬼祟祟的在此旁聽……”


    此時大廳裏的人都高高地豎起耳朵,葉麒往下瞥了一眼, 轉眸一笑道:“徐島主誤會了,我們今夜剛到, 一整日沒有進食,方才一直在屋中填肚子,正欲下樓時就看島主你躍身而上……當然, 我們也有話不便示於旁人,若不嫌棄, 可否與我們入屋內一敘?”


    徐來風自恃武功高強, 也不信憑這兩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能使什麽絆子, 當下一點頭,“行,二位先請。”


    屋中木桌上一片杯盤狼藉, 徐來風瞄了一眼,心道:他們若真是旁人派來探聽消息的,悄悄藏在屋外便是,如此大張旗鼓的住進來,又不像是叵測之徒。


    葉麒關上門後看他幹站著,伸手示意他就坐,徐來風站在原地不動,問道:“既是荊將軍請來的幫手,還未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葉麒抱了一拳道:“鄙姓葉,單名一個麒字。”


    徐來風淡淡一笑,“我之前似乎沒有聽過閣下的名號。”


    葉麒嗬嗬一笑,“在下本就是無名小卒,本是奉命保護小姐的。”


    徐來風沒指望對方能吐露真名,聞言隻點了一下頭,“不知這位小姐……”


    “她姓荊。”不等長陵開口,葉麒替她搶答了,“是大將軍的女兒。”


    徐來風聞言一皺眉,重新打量著長陵道:“荊小姐怎麽會來此處?”


    長陵從腰間摘下一枚銅製令牌——是臨行前從荊無畏屋裏順的,她在徐來風眼前亮了亮,道:“我爹說了,你們這次進燕靈山,極有可能會得到那件至關要緊之物,萬一有誰起了私吞之心,那他豈不都白忙活一場?”


    這令牌之前徐來風在荊無畏那兒見過,上邊還有刀的磕痕,自是作不了假,徐來風將信將疑道:“荊將軍不是已在鎮中安插了不少親信,這燕靈山畢竟是個虎狼之地,他怎麽舍得派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呢?”


    “那些個蝦兵蟹將又豈是徐島主的對手?”長陵冷笑一聲,坐下身道:“至於說危險,我荊南絮掌領五毒門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這燕靈山的妖邪之說,我還不放在眼裏。”


    徐來風最喜歡八卦江湖軼事,對於荊無畏與南絮之間的認親關係也有所耳聞,聽得此言,他疊起扇子對她施了一江湖禮,“先前不識是荊小姐,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扇子是徐來風的武器,他收了扇就代表暫時消除了對他們的敵意,長陵暗暗鬆了一口氣,麵上依舊是一派目中無人之態:“畢竟事關重大,你謹慎一些倒也沒錯。”


    徐來風倒不介懷,葉麒重新邀請他入座後,問:“我們聽說童鏢頭與岑舵主是在燕靈山中遇難,徐島主幾次進山,可有探出這山中凶險之處?”


    “這燕靈山氣候奇特,一進到山中就四處都是重重迷障,燕靈鎮的人稱之為‘迷霧林’,加之地勢奇特,有時上山的路是下坡,下山的路又像在走上坡,走不了多久就往往會失去方向,我們第一次進山也險些迷了路,若不是在下一路用奇門之術做了記號,怕也是難以出山。”徐來風頓了一頓,“但是要說有什麽凶險,至少我進山的幾次,未曾發現過有什麽飛禽走獸的痕跡,所以關於童鏢頭與岑舵主的死因,在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葉麒沉吟道:“看來還是要深入山中,方能一探究竟啊。”


    徐來風聽他話意,知他們確是打算跟著一起進山,這男的倒也罷了,女的生的如此容顏,要是被撕個幾瓣豈不暴殄天物?


    “雖然徐某並不信什麽鬼神之說,但童鏢頭和岑舵主都是江湖中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卻在一夜之間被生生撕裂……依在下拙見,要麽這山內有什麽可怖的機關陷阱,要麽,就是藏著比猛虎野獅更為凶殘的獸類,一旦著道,都是令人終生遺恨呐。”徐來風看向長陵,溫言道:“荊小姐聽在下一句勸,上山之事,交給徐某就好,若是當真拿到要物,我隻看一眼,會依約歸還。若是小姐實在信不過,讓葉公子跟著我便好,你是千金之軀,何必以身犯險?”


    長陵看他磨磨唧唧起來比葉麒還要麻煩,瞬間失去了耐心:“我爹既然派我過來,就算真出了什麽意外,他也不會怪罪於你,我心意已決,徐島主就不必再過問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來風也不是狗拿耗子之輩,他起身道:“既然如此,徐某過會兒會讓人將燕靈山地圖送來,以供荊小姐參詳,明早我們打算辰時出發燕靈山,二位還當早些就寢,若是過了時辰,請恕徐某不能久侯。”


    “多謝徐島主如實相告,”看他起身,葉麒也站起身來相送,“關於小姐的身份,還請徐島主能夠保密。”


    “那是自然。”


    徐來風離開房後,葉麒道:“這姓徐的應當對山中情況也沒有什麽把握,他不讓你上山,倒是一番好意。”


    “他不讓我上燕靈山是好意,”長陵坐到床榻上整理被褥,“那你千裏迢迢把我帶到這兒來,難道是不懷好意?”


    葉麒挨著她身旁坐下,“其實,我聽完陶風說的之後,就想同你說……”


    “怎麽,你也不想讓我上山?”


    “找東西固然重要,要真是把命給搭進去,那又不值當了。”葉麒的聲音很輕,“現在徐來風也算積極,若真有所發現,我跟著他,你在山下,也算是萬無一失了。”


    長陵凝視著葉麒的眼睛,直瞅的他都有些不自在了,她忽然道:“葉公子,我就算聽了你的,倘若你上山半天不下來,我還能站得住麽?還是你覺得,等天色黑了,再讓我獨自一個人去找你,更安全?”


    葉麒:“……”


    長陵眉尖一挑,“你再廢話我把你敲暈,明早自己上山。”


    葉麒看她一拳揮來,忙一蹦三跳跳開,“行行行,我也就是隨口一說,我去找徐兄要份地圖。”


    長陵懶得搭理他,自顧自的打洗臉水去。葉麒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張口欲言,卻欲言又止,等長陵回身時,他已經不見了人影。


    *****


    大概是上山這件事既令人興奮又恐懼,天還沒亮,所有人都起早侯在廳內,個個刀劍□□恨不得插遍全身,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群打算洗劫村鎮的山匪。徐來風看人湊齊了,重申了一遍上山要遵守的規矩,也不知那些大老粗聽進去幾分,待戴樂將饅頭和水囊備妥,眾人一拎包袱,便齊齊往燕靈山而去。


    這燕靈山果然毫無美感,路徑崎嶇陡峭不說,抬頭張望,滿目亂石禿露,每走幾步便要遇到擋路的巨石,石上還步著苔蘚,非攀岩附葛不能前行。


    饒是這些人裏大部分都是懂武功的,爬過小半個時辰後也都有些氣喘,行得數裏,山路倏然平順起來,兩旁有峭壁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狹窄的泥路,僅容兩三人方能並肩而行。


    徐來風回頭道:“過了這條道後,就是迷霧林了,大家都緊跟著自己組的領隊,每組領隊都跟著我,千萬不要跟丟了——萬一真的有誰丟了,也切莫要自行尋找,記得第一時間告知於我,都聽清楚了嗎?”


    眾人稀稀疏疏的應了聲是,那遊三在一旁說著風涼話道:“大家都是自願受請而來,徐島主也不是他們的老媽子,何必如此費神。”


    徐來風淡淡道:“遊少俠誤解了,徐某並不關心他們的生死,隻是怕走到了那屏障之處,若是湊不齊人,到頭來還是白忙活一場。”


    遊三奇道:“什麽屏障之處?為什麽要湊齊人?”


    “這個……到時你們就知道了。”


    葉麒走在徐來風身後,聽這話中之意仿佛已經找到了什麽突破口,但似乎需要人多才能解決,他心中雖然好奇,也沒有多問——前方就是迷霧林了。


    長陵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山霧,天地間都籠罩其中,視線都被霧氣擋在三步之內,回過頭時,隻能聽得到那些人的腳步聲,人影都瞧不清楚。


    徐來風背著一籮筐的木箭,每走一段距離,他都抽出一根插入土中,以箭頭來區分方向,那遊三忍不住道:“要引路用石子不就好了,這箭頭要是給人踩著,還不得傷著?”


    “這山中氣候變幻反複無常,隨時會起風下雨,普通的石子記號很容易被打亂,地上沙土泥濘,就算是用木箭,最多也隻能維持一兩日。”


    自打進入這迷霧林之後,葉麒就總覺得哪裏透著怪異,但怪在哪兒他又說不上來,“這霧不像是普通山中水汽所凝出來的,徐島主,你之前走過幾次,可有覺得哪裏不太舒服?”


    徐來風道:“沒有啊。”


    葉麒又問:“那童鏢頭、岑舵主他們呢?”


    “他們都是走著走著,就說要回去了,可我下山之後又沒見到他們,想來是迷了路。”


    這山中樹木極高,越往裏走,越有一種陰冷駭人的陰森感,遊三幾次躥到樹頂上去,都覺得自己身在雲端,瞧不見遠處光景,他之前還自恃輕功高強,迷了路可以飛到高處,這下不免有些瘮得慌,拉著徐來風的袖子問:“徐島主,我們這都走了三個多時辰了,還要走多久啊?”


    長陵與葉麒聞言都是一怔,徐來風也呆住了,“我們最多也才走半個時辰,哪有走三個時辰?”


    “怎麽沒有三個時辰?”遊三急了,“你瞧這日頭當空,現在不是午時是什麽時辰?”


    徐來風仰頭望了一眼霧蒙蒙的天,有些莫名問:“哪來的日頭?你們看得到日頭?”


    “我都快連徐島主的臉都瞧不清了,哪還能看得到日頭?”葉麒見遊三冷汗涔涔,手足發顫,飛快搭上他的脈,“咦,他好像中毒了……”


    遊三不知又看到了什麽,一把掙開葉麒,“我、我不走了……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說著就要回頭往山下奔去,徐來風身形一閃,快他一步扣住他的肩,“你先冷靜一點……我們……”


    他的聲音卡了一下,突然聽到後頭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響,葉麒與長陵快過幾步,穿過霧層,原本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十幾人接二連三動起手來,有人口中嚷著“你早就想對老子圖謀不軌了是不是”,也有人道“寶藏是我的,誰都別想和我搶”,更多的則是像遊三那樣喊著要回去,轉瞬之間,有人被殺,有人溜之大吉,場麵一時混亂到失控。


    葉麒臉色一變,“看來都中毒了……”


    眼見幾個殺紅眼的莽夫衝了過來,長陵十指橫出,數十根銀針洋洋灑灑而出,精準無比地刺入在場諸人的周身幾處大穴之上。


    那些人身形徒然頓住,她躍身而起,撚著手中針分別於他們小指頭上一劃,刹那間黑血滴落在地,長陵雙手交握,那揮出的銀針瞬間又攏回袖中,徐來風這才看清,那每一根針上還連著透明的絲線,如同繡花針一般。


    他不由一驚:“南華針?”


    徐來風一愣之下沒看住遊三,一眨眼騰空飛起,躥入滾滾煙霧之中,長陵聽聲辨人,指尖一轉,針尖倏忽而出,但聽“啊”地一聲,遊三應聲落地。


    葉麒快步上前,依葫蘆畫瓢的劃破他的小指,毒血一出,人就靜了下來。


    須臾,這幾人都跟回魂似地茫然四顧,看周遭有同伴已慘遭殺害,都是一驚:“發、發生什麽事了?”


    “是中毒。”葉麒目光四下掃了一眼,“這山林的霧瘴有惑人心智之毒,諸位英雄怕是產生了什麽幻覺吧?”


    聽他這麽一說,有人立即道:“我方才看到你向我舉刀的,我、我以為你要殺我……”


    “混賬!分明是你先拔劍,我的刀一直在我的背上,你看我現在都沒拔下來!”


    “霧瘴有毒,”徐來風喃喃道,“為何我之前都沒有發現?還有你們倆,怎麽也沒有事?”


    “這霧氣之中雖然有毒,毒性卻不太深,徐島主內力深厚,心誌堅定,想必才不受侵害。巫馬先生還有岑舵主他們,功力自然也不淺,所以就像遊少俠這般,隻是記岔了時辰,心中恐懼這才惦記著要下山。”葉麒走出幾步,“我家小姐自幼擅毒,這種區區小毒,對她自然沒有妨礙,至於我沒有中毒的理由,與徐島主也是一樣的。”


    長陵看他後半句瞎扯的同時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背過身去翻了個白眼——葉麒沒事,多半是因為近來服藥服的勤,紀北闌的藥中本來就有祛毒護心之功效,至於自己……或許是因為釋摩真氣,又或許是昔日中過同心蠱,才得以不受其擾。


    徐來風覺得有理,眼看著原來那十六個人死了三個,逃了五個,還有八個之中有兩人受了傷,於是上前道:“我先前不知山中瘴氣有毒,險些害了諸位,實在抱歉。眼下既得知緣由,各位不妨用方巾浸濕蒙上臉,應該能抵擋一陣子。前方依舊迷霧重重,若是想就此下山,現在走還來得及。”


    幾人相互對望了幾眼,那兩個受傷的血都沒止住,當先打了退堂鼓,還有兩個也不是什麽武林高手,被這陣勢嚇得屁滾尿流,也忙不迭的抱拳告辭。


    這時遊三恍過勁來,他長陵出手之後,又覺得自己不妨抱一抱這神功蓋世美人的大腿,於是笑道:“都走到這兒了,說不準就差幾步,再多走走看吧。”


    另外三人多半和遊三懷著一樣的心思,一邊暗戳戳盯著長陵,一麵對徐來風道:“徐島主,我們跟著你就是了。”


    葉麒看他們目光總瞟向長陵,心中不大痛快,笑嘻嘻地問:“還未請教三位壯士大名?”


    “在下高軒。”


    “在下高淼。”


    “在下高魁。”


    葉麒:“……三位是親戚?”


    “不,我們隻是恰巧同姓罷了。”


    徐來風可沒有心思聽他們聊姓甚名誰,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我們抓緊趕路,務必要在天黑之前翻過此山。”


    接下來的穿山過道,就順當了許多,長陵一路留神傾聽,都沒有察覺到什麽活物,七人又走了兩個多時辰,徐來風看到前方一棵被鑿得坑坑窪窪的老樹幹,突一抬手,“停下。”


    遊三“呀”了一聲,“這樹顯然是人為砍的……莫非這荒山真的住了人?”


    葉麒瞄了一眼,“痕跡尤新,是徐島主做的記號吧。”


    “嗯。”


    徐來風走到樹旁,樹後一大片霧氣洶湧而來,就像天幕上垂墜一大塊厚厚地幕簾,生生攔截了前方的道路一般——


    長陵留神傾聽,沒察覺到前方有什麽活物,正待向前,葉麒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此處霧氣最重,自下而上湧出,下方極有可能是……”


    “是什麽”沒說完,突聽有人“哎喲”一聲,卻是那個叫高魁的腳下踏了個空,整個人就要跌入崖下,徐來風眼疾手快,一把撈住,臂力一使,將人帶回了地麵上。


    “……斷崖。”葉麒慢半拍才將後半句續完。


    “這裏確實是是斷崖,不過,卻是與尋常斷崖略有不同。”


    徐來風唰地打開扇麵,運足內勁徒然一揮——扇子脫手而出,掀起了一股洶湧澎湃的颶風,隨即兜了個圈,回到徐來風手中。


    沉甸甸的雲霧受了這一扇,頃刻間翻騰散去,露出了一道驚人光景。


    峭壁前,是一根又一根高聳的石柱,梁柱之間相距數尺之長,有點像是習武之人都有練過的木樁,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斧鑿——石下臨著深淵,多看一眼都不免怵目驚心。


    這重重石柱對麵一端儼然也是斷崖,雲霧籠罩,望不見盡處,眾人還待多看一眼,不過眨眼之際,濃霧湧了回來,重新遮住了一切。


    “要到對麵那座山,需得借此石柱而過,但此處亦山中濃霧之出處,單憑徐某一己之力,也僅僅隻能驅開瞬息,”徐來風回過身一歎,“我本來是想借多人之力,同時發出內力,或可使霧氣多散一會兒,可惜我們眼下隻剩七人,這個方法恐怕是行不通了。


    那三個姓高的一聽,臉色立馬變了,高淼道:“徐島主,你既然早知我們人數不夠過不去,為何還要領我們到這裏來?”


    高軒也附和道:“對啊,我還以為你們有辦法,現在這天都快黑了,回去怕都是難事。”


    遊三看他們吵吵嚷嚷,嘿然一聲:“都別吵了,徐島主隻說這個方法行不通,又沒說沒有其他法子?你們先聽聽他怎麽說再吵成不成!”


    “遊少俠高估徐某了,我確實沒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徐來風微微一笑,“不過,我想不出來,不代表別人就無計可施了。你說,是不是啊,葉公子?”


    他說著,轉頭看向葉麒,笑容可掬道:“啊不對,應該說是……賀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隔日更的字數一般都是攢兩天的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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