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 有人曾越過重重荊棘, 不顧那尖銳小刺在身上劃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 非要翻過那一片望不見盡頭的山嶺。


    那嶺上的荊棘與普通的荊棘不同,每一株都泛著黑青,劃破衣裳翻出的皮肉都冒出暗紅的血, 從胸到腰至腳踝, 無一幸免,唯有身後的那一塊兒, 被他雙臂擋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 背在身上的人安然無恙,連一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拂過。


    長陵倏地閉緊雙眼,好半天, 才從那混沌的記憶力抽身而出。


    又是那個夢,隻是不再是雪地, 變為了荊棘林。


    仍看不清背負她的人是誰,但不知為何,這一幕仿佛給她腦子添了一塊鉛, 怪得很,又沉得很。


    她望著這後林許久, 覺得大概是受了這勞什子寒冰之毒的影響才頻頻看到幻想, 便不再多想, 關上窗後回到榻上,運以釋摩真氣,配合南華針法, 將寒毒一點一滴逼出體外。


    誠如符宴歸所言,寒冰之並非什麽頑毒,最大的特點是能在頃刻間將人凍住,讓人難以施為,經她一夜調息,已驅個六七成,想來再多給她一兩日,自可不藥而愈。


    天一亮,符宴歸便親自來敲問候門,看門開時,他目中微微一亮:“你還在?”


    長陵:“為什麽我會不在?”


    符宴歸搖了搖頭,道:“沒什麽,車駕都給你備好了,早點就在車上吃,如何?”


    “隨便。”長陵邁開步伐,讓自己的腳步顯得虛浮一點,走了幾步停下來道:“不過,你不介意讓我一個人獨占一個馬車吧?”


    符宴歸愣了一下,隨即道:“好,我騎馬,你坐車。”


    長陵:“多謝照顧。”


    *****


    從延陵至金陵,若是快馬加鞭,那就半日的馬程,隻是符宴歸考慮到馬車顛簸,這才命大部隊放慢步伐,饒是如此,待看到金陵城門時,日頭尚未落山。


    帶兵回都的第一要事自然是進宮麵聖,長陵本以為姓符的會把自己一塊兒捎上——畢竟他說過要在沈曜跟前圓謊,出乎意料的是他由頭至尾都沒有提過這一茬,僅僅是將她送到符府,就匆匆的趕入宮中,甚至沒有多派看管的人手,反倒令長陵大為意外。


    符宴歸應該十分清楚,憑她的武功要甩開那點眼線可謂易如反掌,他費了那麽大的勁把她攬在身畔,就不擔心自己過河拆橋,直接溜去賀府報道?


    長陵看他走遠之後,正猶豫著要否將想法付諸行動,突然聽到後園處有人叫了一聲“師父”,歡天喜地的奔了過來。


    是符宴暘。


    他著一身湛青色的官袍,本也算俊秀有範了,但擱長陵眼裏就是個偷穿大人服飾的少年,毫無當官的風度。他在長陵跟前刹住步伐,拉著她的手道:“師父,會武宴後你去哪兒了?這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和小侯爺私奔了呢。”


    是了,上回見麵還是在會武宴上,時隔半月,再見到這個小徒弟,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既是符宴歸的弟弟,老跟一塊糖人似的黏著她,說不是代他哥監視她的都沒有說服力。


    但不知何故,也許是這一笑滿嘴是牙的傻樣,又或是自己手把手將他變廢為材,對著符宴暘確實難生什麽敵意,她淡淡一笑:“嗯,是私奔了,不過被你哥抓回來了。”


    原本笑的一臉的“久別重逢”被這句話尬得不知怎麽接下句,他下意識看著長陵身後一小隊侍從,嫌棄一擺手道:“你們這麽跟著做什麽?看犯人啊?”


    其中一個侍從頭兒抱拳道:“二少爺,相爺吩咐我們要將荊姑娘平安的帶回別苑……”


    “我師父來我家玩兒,當然得由我來帶路,要你們這麽多人圍著,我看著心煩。”符宴暘“哼”了一聲,不由分說帶著長陵往別苑方向而去,那幾人相互看了一眼,保持幾步遠的距離跟著。


    “師父,你猜我現在當了什麽官?”符宴暘道:“你肯定猜不著,我現在可是散騎常侍……就是皇上的隨從侍衛,隸屬中書省,反正就是在宮裏晃來晃去的那種……”


    長陵聽到“宮裏”二字耳根一動,“你既在宮裏當差,怎麽跑出來的?”


    “我們這是輪流的差事,哪能成日都在宮裏啊?”符宴暘歎了一口氣道:“不過好幾天也隻能出來這麽一趟,可不如小沁她們舒坦咯……”


    長陵眉梢不覺一挑,“周沁被安排到哪兒去了?”


    “她還想參加武林大會,自然是清城院,和墨二師兄他們一樣做助教咯……師父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她都鬱悶死啦,飯量都變少了,要是知道你回來,一準會跑來抱著你轉圈。”


    兩人就這麽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著,繞過拐角時,符宴暘不動聲色地用胳膊肘戳了長陵一下,食指與中指做了個“溜之大吉”的動作,遞去了一個請示的眼神,長陵愣了一愣,隨即搖了搖頭,道:“我想去別苑休息片刻,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


    既然隨時都能離開符府,倒也確實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何況要見賀府的人,帶著符二少總歸是不方便的。


    他既然做了沈曜的隨從,很快會再入宮去,關於葉麒受傷一事不妨先探一探他的口風。


    “你說小侯爺受傷了?”將那一撥侍從趕遠後,符宴暘關上屋門,“我不知道啊,我傍晚時才出的宮,沒有聽說這事兒啊。”


    “這是你大哥親口對我說的。”長陵在屋內踱了一圈,確信這棟臨池的樓閣沒有藏著其他什麽人,方才坐下身道:“他說賀侯傷勢不輕,需得由宮中太醫來診治,而且還中了你哥的寒冰指,也得由他親手去解。”


    “不會吧?雖然我哥是像做這種事的人……”符宴暘脫口而出道:“但他做了不太可能會承認啊……”


    長陵:“……”果然是知兄莫若弟。


    “如果我大哥說的是真的,那小侯爺現在多半被皇上軟禁了,這可是大事,哪能讓我們這些新入宮的人知道呢?”符宴暘略略一分析,“你別著急,小侯爺真在宮裏的話,太醫院那兒可不會閑著,我晚上就找個由頭進宮瞧一瞧,有什麽消息立刻出來告訴你。”


    他如此熱絡,長陵有些摸不準了,“符二,你……究竟站哪邊的?”


    符宴暘連忙坐她旁席,表忠心道:“那還用問,我當然站師父你這邊。”


    長陵伸手摸了摸茶壺底兒,發現是溫水,不由倒了兩杯水,“他是你親哥麽?”


    符宴暘看師父猶在懷疑,不由壓低聲音道:“我知道師父也許不大信我,這很正常,畢竟我哥這麽喪心病狂棒打鴛鴦,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我哥可不是一路人,唉,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們不合適。”


    “喔?為什麽這麽說?”


    “唔,你自己沒有發現麽?你和我哥站在一起的時候,眼睛從不看他,”符宴暘認真道:“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長陵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怔了一怔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我們的事,你大哥想要做什麽,你身為弟弟的又何必與你哥唱反調呢?”


    “我哪能和他唱反調啊,我為他好,他又怎麽會知曉?”符宴暘歎了一口氣,“我不怕告訴你,咱們府裏的碧夫人就是個擺設,我大哥這麽多年心心念念原本另有其人。”


    長陵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至關重要的線索,“另有其人?”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誰,我隻知道,那人早就不在這世上了。”符宴暘道:“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從師父出現,我大哥腦子就不正常了。”


    “啊?”


    “師父,你記不記得你剛來金陵的時候,我曾經和你說過,有很多關於我大哥的事我不方便提,但是你日後就會知道了?”符宴暘看向長陵,毫不掩飾的嘴角一勾,“現在,我大哥所欲為何,你應該心裏有數了吧?”


    長陵沒回答,她很清楚,符宴歸覬覦的是東夏朝的天下。


    “他這十年以來隻有那一個心願而已,為此他不成婚不生子,不惜讓我活成一個世人眼裏的紈絝子弟……但我一點兒也不怪他,有野心、有手腕、有抱負、並且有隱忍不發的能力,這樣的人,也很帥氣啊。”符宴暘眸中泛起了一絲深不見底的意味,“雖然我嘴上不說,但我一直以他為傲,並且……也希望他能成功。”


    長陵一驚——這般口徑從符二嘴裏吐出,她愣是有些陌生。


    符宴歸說到這句的時候,頭一偏道:“但是陵姐你來金陵後,我大哥……我真的是愈發看不明白了……竟然連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明白,他變得幼稚了,特別特別幼稚,我這麽說,你能聽得懂麽?”


    長陵還真沒聽懂——尤其是聽一個她認為很幼稚的人在評價一個陰森森的陰謀家。


    她搖了搖頭,覺得和符二少掰扯實在是浪費時間,不由搖了搖頭,飲了一口水,符宴暘撓了撓頭道:“這你還不明白嗎?師父,我大哥喜歡上你了。”


    “噗!”差點被嗆著。


    這下長陵幾乎十分斷定這小徒弟是腦補的太多,“你說你和你大哥不是一夥的,我本來還有些信,現在是真不信了。”


    “我大哥那人,他很少想要什麽,但是一旦想要了,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符宴暘的目光透徹地望著她,“所以師父,你一定不要覺得他隻是在利用你,你一旦這麽想了,做的每一件事就會被他帶入誤區……到時再後悔,就為時已晚了。”


    長陵愣了一愣,符宴暘說到此處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好了我就不廢話了,這就進宮去。”


    他剛走出幾步,長陵忽然叫住他:“符宴暘。”


    符宴暘回轉過身,“嗯?”


    “你方才說……你希望你大哥能夠成事,又說與我和小侯爺才是同道中人。”長陵道:“那麽,你的所求,又是什麽呢?”


    “我?我隻是想要身邊的人都高興而已。”符宴暘嘴角綻出了一個通透的笑意,“我大哥的權利,小侯爺的自由自在,還有……師父的仇。”


    長陵倏地站起身來,冰冷的目光射了過去,“你知道我……要報什麽仇?”


    “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像師父這樣的人,若不是心中有仇,怎麽可能會留在金陵城這樣的地方?”符宴暘嘴角綻出了一個與世無爭的笑意,“不過,我猜師父的仇人應該不是我大哥才對,否則你進金陵城的頭幾天,我大哥應該就人頭不保了,對吧?”


    他聳了聳肩,直待跨出門後許久,長陵都有些沒有晃過神來。


    想不到,符府的二少爺,竟是個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之人。


    隻是,人心無常,世道又何曾通透過呢?


    作者有話要說:  符二的原型,是北齊高洋。(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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