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山上, 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並沒能令長陵動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 又何其漫長, 一個昨日才屠盡越家的劊子手,究竟該懷揣著何樣的心情,才能涕淚交流的說出‘一生無悔’這重如泰山的四字諾言。


    他所犯下的過錯, 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諒解, 亦不能用世事無常去淡忘。


    佛說,一切皆苦, 諸法無我, 寂滅為樂。


    誰說報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誰說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這種話,都是因為殺不死、下不了手的人, 用來騙人慰己的謊言。


    感受到生命最後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他道:“你說……你若知真相, 願意追隨我,你現在知道了,而我即將赴往黃泉, 這條路,你追麽?”


    付流景渾身一顫, 他怔怔抬起頭, 迷茫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好, 我隨你去。”


    他強提一口氣將她抱起,走到懸崖邊上,足下雲霧繚繞, 望不見底。


    付流景望著她道:“若有來世……你還會恨我麽?”


    “你此生做了孽,來世,誰知會輪回成什麽?”長陵道:“我不會再記得你了,不記得,怎麽恨?”


    果然沒有如願以償聽到他想要聽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笑,“長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後,我變成狗,變成鳥,哪怕是變成一隻蟲,我也會去找你。”


    說完話,他縱身一躍,與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當真與她共死的那一刻,長陵忽然覺得這筆生死債大概就到此為止了。


    殊不知,多年後當她再度睜眼時卻將這兩日所經曆的都忘了個幹淨,以至後來重逢符宴歸,她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


    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這傾蓋而來的回憶。


    符宴歸看長陵以劍支地,閉著眼捧著頭,過了須臾方問:“你……想起來了?”


    長陵緩緩抬起頭,望著眼前人,神色不動:“你為什麽沒有死?”


    大概是被她問的第一句話震住了,好一會兒,符宴歸啞聲道:“掉下去後,我被一棵崖中樹所截,醒來時……已被人救了上來……”


    “喔?”長陵冷冷看著他,“那你怎麽不再跳一次?”


    符宴歸看著她,此時的長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但那眼神卻與當年如出一轍,好像不論經曆多少事,不論過去多少光陰,都不曾動搖半分。


    可當年的他卻動搖了。


    荊棘嶺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層皮,他癱在江湖名醫陳列書所特質的榻爐上熏了足足半個月,身體如炙如灼,心卻冷靜了下來。


    等他能夠下地,能夠自絕於世時,他早已沒了當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熱血了。


    他對自己說,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愛的女子離他而去,其他的,一樣都不允許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歸想到此處,眼神不再閃躲,直視長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當初做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心意,哪怕隻有一分一毫,都沒有麽?”


    不等長陵開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鐵石心腸,或是貪生怕死,我早就殺了你了……或者,在我認出你之後,我就會把這間茅屋燒掉,把所有關於付流景的一切都毀掉,讓你永遠都認不出我來……可我沒有這麽做,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道:“我拿我的命來搏一局,搏你能看到我的真心。”


    長陵握劍的手微微一滯,聽到這句話,她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兒鬆動之意,符宴歸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心,“好,如果是我不論做多少事你都執意報這個仇,那你往這裏刺……如果你連一絲情念也不顧……”


    話未說完,但聽“嗤”一聲利刃穿破皮肉之響,暮陵劍精準無誤地透過他食指與拇指之間穿胸而過,正是心髒正中的位置——在兩寸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鮮血一滴滴滲過外裳流淌而出,一下一下劇如擂鼓的心跳順著劍鋒傳遞到劍柄,符宴歸難以置信低下頭,他能感受到那劍尖離心隻剩一毫之距,隻聽她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我的真心……從來沒有。可惜,有件事你可能是忘了……我喬裝過幾日‘季子凝’不錯,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是越長陵。”


    她一字一句道:“越長陵為付流景擋過多少刀與劍,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譜,他們一起喝過多少酒,一起經曆過多少生死之戰……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問過他,或者……你為什麽從來沒有相信過他?難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誼,比不過三日的春光浪漫,鏡花水月?”


    符宴歸一凜,長陵嘴角微微一彎,這笑意中既有譏誚,更是濃濃的悲哀:“你說了這麽多過去,沒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軍,那些被雁軍殺害的泰興城百姓……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你對誤殺‘季子凝’的悔恨……”


    長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還有情,你的血,可還有義?”


    符宴歸的目光空落落地從暮陵劍上回到她的身上,腦海中驀然閃過許許多多與越二公子相處的畫麵,那些他一直以來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隱有雷鳴,長陵眉睫不動,不知怎麽,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顫意,語氣卻淡薄地像一道風:“你可還記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過的誓言?”


    他的身形極輕的顫抖了一下,“記得。我說,‘皇天在上,我付流景與越長陵結為生死兄弟,今後福禍相依,患難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鑒查,報應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與天諾,與地諾,誓將此生以酬知己。


    “你記得就好。”長陵一字一頓道:“付流景,天不報你,我來報。”


    下一刻,鋒利的劍破膛三寸而過,伴著“滴答”“滴答”兩聲血濺地麵,屋外下起了傾盆大雨。


    符宴歸抓著劍刃的那隻手逐漸鬆開,想伸出手去觸摸她,卻隻差一毫,碰不著。那雙俊儒無雙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然而湧出口的除了淋漓鮮血再無其他。


    這一個刹間,長陵看到他的嘴一開一合,在問:你愛過我嗎?


    下一瞬間,劍鋒迅速抽離,他終於還是闔上那一雙不甘,一屈一軟,栽倒在血泊之中。


    長陵沒再看他,她左手握著鞘,右手持著劍,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來的風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時,她假裝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著一個魔教妖女殺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來,就將他揪到海崖邊,嚇唬著要把他丟入海裏。


    然而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間的牛皮壺,喝了一口酒道:“死前酒一壺,足以醉浮華……”


    詩沒念完,酒壺被她一腳踹入海中,他心有餘悸望著崖下海,輕咳了一聲,道:“……盡傾江海裏,饋飲天下人。”


    長陵剛走出幾步,忽然看到冒著風雨趕來呂碧瓊的身影,她看到倒在門前的符宴歸驚叫了一聲,忙衝上前跪在他身旁,看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整個人難以置信地一震。


    呂碧瓊喘了兩下,抽出腰間的刀,瘋了一般往長陵撲去,隻一招,就被一劍挑開。


    長陵用劍指著她的鼻子,用越二公子的聲音,道了一句:“呂碧瓊,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你的刀還是毫無精進。”


    呂碧瓊雙目圓睜,暴雨洗盡劍鋒上的血,露出了暮陵劍本來的光芒,她開始發起抖來:“二……二公子?”


    長陵冷漠的收劍入鞘,不再多看她與木屋一眼,孤冷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雨幕中。


    *****


    這一場無端風雨,好似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長陵出了竹林,在望不清路的黑夜中,漫無目的地行走。


    她終於如願以償一劍報了仇,心中既無快意,也無悔意,唯有一絲孤意湧上心野。


    從今以後,任憑歲月漫長,人來人往,再不會與此人有相見之期。


    這時,寬敞的街道上隱隱傳來士兵們急促的腳步聲,有官兵高聲喝道:“符相遭人刺殺!刺客尚未出城!快!分頭搜!”


    聽到幾撥士兵來勢洶洶離她越來越近,長陵的手按在劍柄上,退身於窄巷之中。


    今日此舉過後,符府是回不去了,然而複仇之路卻尚未渡盡。


    金陵城不能呆了,她又該何去何從?


    士兵們的腳步聲近在咫尺,她緩緩抽鞘而出,就在她意欲殺出重圍時,忽然有個腳落地之聲自她身後響起。


    長陵幾乎是下意識的沉肘一揮,忽然聽到那人飛快說了一聲:“是我。”


    她回過身,一身蓑衣擋不住他眸中的光亮。


    葉麒伸出雙臂,將她擁入懷中,輕輕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遲了三分鍾。


    寫的我太糾結了沒注意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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