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閃爍著點點光暈, 月如鉤, 幕如毯。


    夜色中的裂穀, 荒蕪濕冷,岩壁上到處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通向天際, 這種山形構造, 除非插根翅膀,否則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都絕無爬上去的可能。


    薛夫子被長陵用金針封住了三十六道穴位之後, 又吊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一臉通感受了一回“世道轉輪回”,大概是擔心他再折騰出什麽幺蛾子,葉麒又用了布條蒙上了他的眼睛, 拿青蔓將他人樹合一的裹了起來,方始將他撂下繼續前行。


    清溪沿流而上, 一路趟去,水至膝時石岸漸闊,再往前就是深不見底的鏡湖了。


    岸邊一側有條小路直往洞口, 約莫七八尺高,洞前遍地野蒿, 看去渺無人跡, 偶爾一陣風呼出來, 宛如鬼哭狼嚎一般陰森。


    長陵不自覺慢下腳步,在距離門口三步遠前停下了腳步。


    從得知當年大哥被困於此處,她心就一直懸在雲端, 甚至做好了功敗垂成跳崖一探究竟的準備。


    沒想到葉麒如此神通廣大,一串連環計下竟讓薛夫子乖乖開啟機關,一切都順當的不可思議。


    真進到穀中,她卻不敢繼續往前走了。


    她恐這山洞之內一無所有,一開始就是曲雲真會錯了意,她懼唯一的兄長早已不在人世……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牽住了她,手掌心貼合,她抬起眼簾,看到那目光閃爍著星河。


    “有我。”


    葉麒隻說了這兩個字,但這兩個字的背後,有多麽強有力的信念和支撐,他不必說,她懂。


    有那麽一瞬間,長陵突然覺得隻要有這隻手與她十指緊扣,就算等在前頭的是下一個滄桑的輪回,至少她不再孤寂了。


    *****


    山間水汽豐沛,帶來的火折子怎麽都吹不燃,好在長陵的夜明珠還隨身佩戴著,她取下來拎手上,能頂一時之用。


    洞內陰風嗖嗖,就連長陵都要偶爾被吹個小寒噤,借著微弱的光能看到洞壁上一些天然的鍾乳石,路徑時寬時窄,腳下稍不留神很容易被苔蘚打滑。


    走得越深,越能體會到峽洞之中的別有洞天——一條道四通八達,洞中有洞,路後還可能是死路,曲徑通幽七拐八折,倒更像是誤入了一處迷宮。


    這黑魆魆地盤,瞅哪哪都是一片化不開的濃稠,別說是走出去,就是半路上放幾個老鼠夾都不是沒有踩上腳的可能性。


    葉麒正猶豫要否等天亮了之後繼續探路,長陵忽地一個激靈,拽著他就往前悶頭行去。


    看她微微側耳,像是聽到了什麽,但他卻什麽也沒聽著,“有動靜?”


    “是氣息。”


    長陵閉著眼邊走邊感受,葉麒不敢去幹擾她,隻能幫著讓她避開各處怪石嶙峋,說來也奇,繞過了最複雜的一洞窟,路子重新開始順了起來,就連空氣都不似方才那般潮濕陰冷,仿佛是越過了某個分水嶺,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倏地就淡了下來。


    就在葉麒稍感鬆懈之際,忽覺前方點點光暈一晃,也就是一個眨眼的瞬間,長陵一把將他推開,與此同時暮陵劍一抬一削,“叮當”數聲響,幾枚鋼釘被掃出個“天女散花”,牢牢釘在牆上。


    葉麒當即大呼道:“別亂來指不定是自己人……”


    “人”字尚未出口,出鞘的劍“嚓”一聲收了回去,那顆夜明珠不知何時被長陵繞在劍頭上直挺挺的往前一戳——恰如其分地卡在來人的喉口,照亮了那人的麵容。


    “舒院士?”


    三個人都驚住了,舒老頭兒看清來人,瞪大雙眼:“賀侯?你們怎麽……怎麽在這兒?”


    舒雋的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戒備,雙掌仍架在半空沒有撤回的意思。葉麒一聽就明了了他的顧慮,飛快地道:“舒院士,其實周沁給您的那枚香囊是長亭的師父所托,我們此前也一直在跟蹤這件事……”


    “長亭的師父?!”舒雋不可置信盯著長陵,“把話說清楚,你師父是誰?”


    “我師父是天竺的迦葉法師,我是他座下第二十九個徒弟,法名……長陵。”長陵一字一頓道:“舒院士,我是來找我兄長的。”


    舒雋會信就見鬼了,但站在跟前的是貨真價實的越二公子,不論是多麽匪夷所思的狀況,總能逐條逐條解答他的追根溯源。


    但長陵的心裏記掛著長盛,隻不過片刻話來話回的功夫,她就問了幾次“我大哥在哪兒”,舒雋打量著她眼中的心焦與忐忑,終於徹底放下戒備——一個冒牌貨是不會在沒有澄清狀況前三番五次的打斷自證的對話的。


    長陵站不住了,“舒院士,您若是不信,待見到我大哥之後,他自會告之你真假……”


    舒雋輕輕搖了搖頭,“若是有的問,老夫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話讓人心頭“咯噔”一跳,長陵腰脊一繃:“沒得問?難道前日您跳下來,不是為了我大哥,還是說他已經……”


    但聞輕輕一聲歎息,“……隨我來吧,是何情形,去了便知。”


    舒雋領他們走到一間石室前,石室前安了一扇簡易的木門,一看就有些年頭了,長陵隻望了一眼便心頭一喜——葉麒和師父的推測沒有錯,這裏真是住過人的。


    門輕輕被推開,燒炭取暖的味道撲麵而來,石室內的木桌邊原本坐著兩個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站起身,看到長陵和葉麒都下意識的拎起了兵器,又見舒雋走在最前,稍年輕的那人當即問道:“他們是誰?”


    舒雋當先而入,手掌心一比道:“別慌,是自己人,她是越二公子。”


    “越二公子還在人世?”


    “二公子是女人?”


    舒雋簡意賅的將方才所聽複述了一遍,長陵卻根本無心再去做任何的唇舌之辯了。


    她步入屋內,越過三人的遮擋,朝著那露出的矮榻一角緩步而去,直到看清那靜靜躺在床上的人。


    長陵呼吸一滯。


    那是一個男子,身上蓋著的是茅草和棉球編的被子,衣裳破舊的辨不出本來的顏色,頭發披散著,嘴角和下顎生著短短的胡子碴兒,饒是如此,依舊是眉目溫潤,俊美無儔。


    有人曾說,越家大公子,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心中有淩雲之誌氣。


    她艱難地挪動著自己,明明隻有幾步之距,她好像費了好大的勁才走到床邊,拳頭握緊又鬆開,幾次想要去試探他的鼻息,卻根本沒有勇氣。


    葉麒站在她身後,靜靜望著她,直待看她慢慢搭上了他的手。


    一刹那,她整個人僵了一下,肩頭簌簌發起了抖來。


    手心還是熱的。


    長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長盛,這是一個……哪怕夢中都不敢夢見過的場景,她搭著兄長的手腕,感受到脈息一跳一跳的在指尖上躍動,那股韻律好似能穿透生與死,將人憑空帶回舊日的光陰中。


    她跪在床前,巨大的欣喜、激動、委屈還有諸般的難以言喻,都化成了一汪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無聲地留下。


    葉麒微微垂目,看著她俯身在床前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一聲聲不再壓抑的抽泣、一滴滴晶瑩落在床板上,像一個迷路的孩子驟然找回親人,肆無忌憚的哭了起來。


    這一刻,不知為什麽,他想起了十一年前在軍寨裏,自己行刺不成反被救回一條命,那時他也是這樣失了控的淚流不盡。


    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看到了不曾奢求的希望。


    但長陵畢竟不是孩子,她雖然看到了活著的兄長,但也摸出了長盛脈息的不對勁。


    她盡力穩下了自己的千頭萬緒,重新回過身時,淚痕已經擦幹了,隻是眼皮還有些發腫,她看向桌旁那兩名中年男子,正色問道:“二位便是洛周洛大俠,和曲雲真曲二俠吧?”


    茅山三俠本就是親如兄弟的生死之交,既然舒老頭兒可以因為一個香囊毫不猶豫的跳下山崖,那他說的話,洛大俠和曲二俠自然也沒有找茬之理。


    尤其是曲雲真出洞確認了一下吊在樹上的薛夫子後,對葉麒的所道的始末也就信了。


    “當年我與大公子入穀之後,本以為隻是暫時躲避,起初薛夫子確也是盡心為我們驅毒療傷,沈曜來時他就將我們藏起來,誰知那山門再無開啟,我們便明白了逍遙派的意圖了。”洛周回憶起往事,道:“大公子五髒六腑俱受重損,我雖略通醫理,隻是這山穀之內無可用之藥材,我唯有渡以真氣為大公子療傷。”


    彼時越長盛自知命不久矣,說什麽也不願洛周白白耗費內力,但洛周本就是來還恩的,從闖入軍營救他出來時就已是視死如歸,但凡他還能多留大公子一刻,他也不會輕言放棄。


    “大概是老天也於心不忍吧……我為大公子連渡三日真氣,他至少不再頻繁嘔血了,我見到了生機,自是喜不自禁……這山穀之中雖無糧食,但湖中有魚足矣果腹,我便決定先暫住下來,待大公子痊愈之後令想逃生之法。”洛周說到此處,歎了一口氣,“隻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體內餘毒仍在,渡氣時亦將毒注入了大公子體內……自此以後,但凡大公子兩日不受真氣,呼吸脈息便會急劇驟弱,我又豈敢停歇?”


    不論洛周原本的內力多麽的雄厚,但這種救人模式畢竟不可能長久,越長盛實在不忍洛周就此喪命,便就此躍入湖中意欲了斷於世。


    洛周是在救人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湖底斷裂的石碑——石碑上刻著的是一套療傷運氣心法,這心法談不上多麽上乘,無非是能讓人在短時間內恢複一些自己消耗的元氣,但對洛周而言,這就好似一根救命稻草,讓他重新相信天意。


    從那日起,他一日為長盛渡送真氣,一日練功恢複真氣,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度過了穀中年月。


    然而時光荏苒,縱是情義深重,終究抵不過這供不應求的續命方式,一直到一年前,洛周的內力終於所剩無幾——而早已昏迷數年的長盛,生命也已走向再難挽回的邊緣。


    作者有話要說:  斷在這裏實在不是我要斷的地方,但是太晚了,腦子有點混沌,明天再寫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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