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宴暘自覺自己是下了狠手了。


    薛夫子十指就剩那麽給他們兩人剁的不剩一半了, 然而別說關山門, 薛掌門連屁股都不曾挪動, 就這麽盤坐在地,痛的一臉抽搐仍誓死不屈。


    葉麒扶牆出洞時看到這血淋漓的場景,沉甸甸的心緒都不覺飄了一下——方才他確實提到了砍手指, 但那就是一種威逼的輔佐手段, 對練武之人而言真砍殘了誰還要配合,反正活不成了拉大夥兒一塊兒下地獄最好不過。


    周沁本就焦急得要命, 見到葉麒出來, 立刻起身道:“薛掌門說什麽也不肯說出關山門的機關,小侯爺,怎生是好啊?”


    薛夫子遍體被冷汗浸了個半透, 看向葉麒的時候,眼角的肌肉停不住的跳:“不必白費心機了……若真助你們關了山門, 老夫還有活路麽?”


    這時,一位賀家高手匆忙奔上前來道:“侯爺,山門那兒的羽林衛是退了不少, 但又來了其他高手,使的都是環首刀, 像是龍驤軍的人……”


    此時的天光幽藍昏暗。


    葉麒幾人趕去的時候, 長陵正與新一波的人鬥個如火如荼, 賀家的高手一個能擋十個羽林衛,但麵對魁梧而又突擊經驗豐富的龍驤軍明顯吃力了起來——就連長陵,縱然暮陵劍依舊以銳不可當, 但越來越多的軍士層層湧入,總有落網之魚突圍闖入,這道“門”已呈鬆動之局麵。


    周沁見狀,二話不說提著武器前去截人,符宴暘鉗著薛夫子不敢上前,隻能幹瞪著眼瞎著急。七叔橫刀擋在葉麒身畔,總算把一腔悲思轉換回當下的危局中:“公子,這龍驤軍不是涼州的兵馬麽?怎麽會來豫州?”


    葉麒眸光微寒:“我本來還奇怪,沈曜縱然要對武林大會下手,何以會派羽林衛前來,難道他就不怕皇城宿衛力荏弱,給別人可乘之機麽?”


    七叔道:“公子,我忘了說了,這次應皇帝是禦駕親征來到的豫州……”


    符宴暘聞言扭頭驚道:“禦駕親征?不應該啊……縱是豫州暴動,這也遠不到禦駕親征的境況……”


    說到此處,葉麒忽然道:“除非是有人設計……”


    七叔一刀挑開幾支飛來的□□,符宴暘啊了一聲,“設計皇上?”


    “皇上必定是提前知道逍遙穀將會有謀逆之舉,但無法得悉具體情形,隻能事先派兵蟄伏,有了確切動向才能露出屠刀。”葉麒的腦子飛快地轉著,語氣也不覺急促起來,“但是,能讓他親赴險境,不可能僅是為了除叛這麽簡單……連涼王的龍驤軍也能‘遠道而來’,看來,咱們這位皇帝是打算借此增固自己的軍權……”


    七叔擋箭擋的頗有些手忙腳亂,一時忽略了站在旁側的符宴暘:“可是涼王不是已經與符相勾結在一起了麽……”


    符宴暘渾身一震。


    “不錯,涼王和符相是一路人,但是沈曜卻並不知情……難怪,難怪逍遙穀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你大哥卻沒有一點兒動靜,”葉麒的目光沉了下來,轉向符宴暘,“不,不是不動,隻怕是這些禍端都出自他的手筆。”


    符宴暘驚得一時有些詞窮,“不可能,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吧……此次大會的戲是一出接著一出的變,就連那個雁國王爺也是從天而降的,這些……哪是能靠算計出來的?”


    葉麒徐徐道:“如果,符相從一開始就知道,荊燦喬裝成鹿牙子之事呢?”


    荊無畏一死,符宴歸前去邊境收攏荊家兵馬,偏偏卻令荊燦逃之夭夭。


    再往細想,當日燕靈鎮尋找證據之時,安排越青衣在錢府等待的人也是符宴歸,既然如此,那本當在他手中的雁國證據,何以會落入荊燦手中?


    由此可見,他是故意將證物“流回”到荊燦手中的。


    因為那是一個餌。


    隻有放走這個餌,再不經意間讓這隻餌遊到逍遙穀內,才能放長線,釣大魚。


    這一切部署堪稱天衣無縫。


    “原來如此……”葉麒喃喃道:“原來這才是他的野心……”


    符宴暘沒聽懂,“如果我大哥真的想做什麽,怎麽會由著皇上借今日之事,收攏兵權?”


    “兵權?誰的兵,誰的權?”葉麒撐著七叔的手,讓自己保持站著的姿態,“符相的確神通廣大,居然能讓沈曜做出如此自尋死路之事……”


    符宴暘愣住了,“什麽自尋死路?師父,您說清楚,我大哥他究竟想做什麽?”


    “符二,你到現在還沒想明白麽?”葉麒閉著眼喘了幾口氣,“這次武林大會有上千名絕世高手,光憑羽林衛是絕無可能圍剿成功的……”


    “可不是還有龍驤……”符宴暘的聲音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龍驤軍是你大哥的,”葉麒驀然轉過身,望著遠山山峰,“等時機一到,龍驤軍甚至都不需要做任何事,他們隻要‘護主不周’,沈曜……就完了。”


    *****


    龍門佛寺外,一支精兵嚴陣以待立於門外。


    滾水往杯中一倒,新葉齊嶄嶄地舒展而開,一縷白霧從杯口嫋嫋升起。


    頓時,禪室之內,燈燭跳躍,茶香清雅。


    符宴歸將一杯茶推到佛寺住持跟前,笑道:“墨江雲針,最適合淺酌慢品。”


    住持並無與他淺酌的意思,隻冷冷道:“不知施主打算禁錮我龍門寺到何時?”


    “符某不過是來一覽山中風光,叨擾兩日自會離開。”符宴歸自顧自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住持且放心,隻要在符某離去之前,貴寺中人不輕舉妄動,可保全寺無虞。”


    住持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一個侍從疾步步入禪室,抱拳道:“稟丞相,羽林衛仍在圍捕逍遙穀,隻是各派武林中人抵死相抗,三千羽林衛傷亡近半,現在龍驤軍也出兵了,若是能撐到明日天亮,想必最近州府的府軍會趕得及增援……涼王遣人請問丞相,何時動手?”


    符宴歸輕輕撥動茶蓋,問:“宴暘他們還在穀內麽?”


    侍從道:“我們進去的時候,沒有看到二公子。不過,聽聞在羽林衛攻入之前,皇上便已經差人將清城院的武生們帶出去了,我想二公子應當和他們在一處吧。”


    “皇上那邊呢?”


    “還在西嶺的富雲山莊,莊外尚有三千龍驤軍和三百中常侍的人。”


    符宴歸飲了幾口茶,放下:“派個龍驤軍的副將去山莊送消息,就說……逍遙穀內的情勢雖已基本控製住,但仍有一些西夏派的高手突圍成功,欲出豫州地界,請皇上增派兵馬,將這些狂徒一舉擒獲。”


    侍從聽懂了,道:“是!”


    *****


    富雲山莊內。


    沈曜聽到消息,徒然從椅子上拔起,瞪大雙眼問道:“西夏的人逃了?逃的是什麽人?”


    龍驤軍副將跪在地上道:“魏少玄,還有慕容飛他們都逃了!皇上,趁他們尚未離開豫州,必須及時把他們攔下,否則一旦回到西夏,就……”


    沈曜眼神中晃過一絲猶豫,隨即咬牙道:“好,再撥兩千人馬前去追捕,若不能將人帶來,提頭來見!”


    “臣遵旨!”


    *****


    從白日到夜晚,整個逍遙穀都陷入了生死搏鬥之境。


    山門之外,羽林衛與龍驤軍強強聯手,依舊久攻難下。


    洛周留守石室,曲雲真與舒雋也加入戰圈,一圈圈攻來的軍士被殺退之後,很快又鍥而不舍地一擁而上。


    山門腳下,踩的已經不是溪流,而是層層疊伏的屍身。


    連續幾個時辰毫不停歇的廝殺,別說是其他人,就連長陵都開始神識飄忽起來——若換作是以前,這樣級別的兵陣再鬥個三天三夜也是稀疏平常,但她自複生以來體力早大不如前,就更別提為救長盛所流失的源源真氣了。


    葉麒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然而剛往前一傾,奇經八脈鑽心的疼生生讓他止步。


    盡管在所有人看來,越二公子周身三丈內,是閻羅王的修羅場,但他很清楚,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這麽無休無止的打下去,何況,縱是長陵撐了九連山,等著她的還有另一座道“五指山”。


    想到這裏,葉麒心中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微微彎下腰吐出一口血,雙手撐住膝蓋,堪堪穩住自己的身形。


    他心中莫名的升起一絲畏懼之意。


    本以為今夜隻要這一劫,他事先鋪好的後路足夠助她順利渡過難關,可符宴歸顯然已在龍門地界——這將是他們最大的威脅。


    如果他還能空出一兩日壽期,他有十足把握能與之一搏,但現在……他大限將至,又能為她做些什麽呢?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接下來發生的種種——沈曜遭算計自顧不暇,或敗或亡;符宴歸力挽狂瀾,收拾殘局……再然後闖進來,在賀家軍趕到之前所有人都會落入他的手中。


    包括長陵和長盛。


    是,他不會傷害她,但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她,得到她的人……得到她的心。


    符宴歸的手段總是層出不窮,他本就有超乎常人的耐心和毅力,他能設計出無數種聞所未聞的花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再加上他對長陵近乎魔怔的執念和追悔莫及……


    縱然他求而不得,也絕不可能放手。


    葉麒抬額,望著長陵在夜風中揮劍激戰,哪怕人已到了強弩之末,眼神和劍意卻絲毫不見疲軟。


    這就是強者之道麽?


    不是天生的無堅不摧,而是不論處於何種境地,但凡尚存一絲希望,哪怕孤注一擲,也要筆直向前,絕不遲疑。


    他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可以這樣深入骨髓。


    喜歡到……隻是這樣看了一眼,即將陷入死寂的血肉之軀都能在一霎間“複蘇”起來,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從頭到腳都活絡了起來。


    葉麒緩緩站直了,隻一頓,便往湖水方向而去,七叔和符宴暘看他突然健步如飛,都嚇了一跳,七叔忙跟上前去,“公子……”


    “喚飛鷹,”葉麒利落道:“我要帶封信給陶風。”


    七叔立即吹哨,盤旋在上空中的飛鷹很快落在肩頭,他按照葉麒所念寫完了字條,神色仍是有些遲疑:“明月舟既是雁國人,此番動亂自己逃都來不及,怎麽還會來搭理我們的死活呢?”


    葉麒從衣兜裏掏出一枚戒指,正是當日長陵落在五毒門的鎏金戒。


    “讓陶風把戒指給明月舟,他會來的。”


    *****


    星月不懂殺戮與博弈,靜默凝視夜色悠長。


    賀家的高手所剩無幾,龍驤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退去,剩下的羽林衛精疲力竭,就在他們不知是該戰還是該退時,聽到後方傳來一陣訓練有素的腳步聲。


    這動靜長陵和舒雋等人也聽到了,他們握緊手中的兵器,不動聲色的調勻呼吸,靜待新一輪的廝殺。


    外頭的人是殺進來的,始料未及的是,他們的目標是羽林衛。


    長陵心中驚疑不定——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了,來者會是什麽人?


    答案很快浮出水麵,一柄環首刀倏地一晃而過,頃刻間將十來個意欲落荒而逃的羽林衛腦袋搬家。


    明月舟闖入山穀時,眾人皆是吃了一驚。


    怎麽來的會是雁國太子?


    長陵也呆住了,不等她開口相詢,明月舟視而不見般穿過她身畔,徑自出手將薛夫子從符宴暘手中奪了下來,倒退幾步,低聲對薛夫子道:“薛掌門,當日你們助本王進穀便說好了要保證我們全身而退,如今逍遙穀外遭圍,貴派長老說您知曉其他逃生之道,托本王救您出去。”


    憑空多了根救命稻草,薛夫子如何不撈?


    他渾身早已疼的難以思考,迫不及待道:“本座自然知曉出穀的密道,隻要王爺救我出去……”


    “好,希望薛掌門不要食言。”明月舟帶著薛夫子在天魂天魄的掩護下退至山門前,臨走前猶不放心道:“若是讓他們出去,我們的行跡也就敗露了……”


    薛夫子連連點頭,但他雙手已廢,隻能湊向明月舟耳邊極輕道:“右門水下,有卵石呈北鬥天樞陣,移石為天權陣,此乃開合之法。”


    明月舟點了點頭,突然間扯高嗓門,複述了一遍道:“右門水下,有卵石呈北鬥天樞陣,移石為天權陣!”


    “你……”薛夫子怒瞪明月舟,罵人的話還沒說完,勾魂刀一刀在他頸上劃過。


    這時,明月舟的上百號人馬俱已入穀,七叔眼明手快掠至山門前,撥動水下石陣,轟隆一聲,山門緩緩闔上。


    長陵盯著山門怔了半晌,等她反應過來時,第一反應是扭過頭去尋葉麒的身影。


    一眼就找到了。


    葉麒也在看她,目光交匯時,周遭所有的背景都被湮沒了。


    看到他還活生生的站在那兒,眼眶一熱,連暮陵劍都險些握不住了。


    長陵踉踉蹌蹌的往前,不知怎麽地,方才仿佛還能殺敵千百的力氣,這一刻如同被抽空了一般,連走幾步都尤為吃力。


    她一心念著那顆紫金丹,她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但這家夥總有那麽多自以為是的顧慮,所以這次說什麽也要親手給他塞嘴裏去。


    可惜十步之遙,隻行到一半,眼前的天地猝不及防地旋轉了起來。


    長陵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可是身體根本就不聽使喚,她極力看了他一眼,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看到她栽下去的時候,葉麒想要上前扶人,然而身子前傾時足下一軟,他跌入淺水中,就這麽看著她落入了明月舟的懷中。


    明月舟一把將長陵橫抱而起,三步並作兩步送到岸上,神情焦灼道:“她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


    舒雋與曲雲真上前為她把脈,舒雋道:“二公子內力損耗過大,心力交瘁才會昏厥,還好不妨性命,歇一夜應能醒轉。”


    明月舟這才鬆了一口氣,見葉麒在七叔攙扶下走來,蹙眉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會在這兒,還有那些羽林衛,不都是東夏人麽,為何要對你們趕盡殺絕?”


    葉麒示意七叔鬆手,他抬袖為揖,認認真真地鞠了一禮道:“賀瑜在此先謝過三王爺相救之恩,若非三王爺及時趕來,這山門今日就關不住了。”


    明月舟瞥了他一眼,“別,這損招是你出的,本王可不敢冒領……不過要不是本王來,你也確實收不了場,等長陵姑娘醒來了,別和本王搶功勞。”


    葉麒淡淡一笑,“好。”


    明月舟看他如此拘謹,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行了,小侯爺你算無遺策,不論外頭多亂,之後自能應對,想來賀家的兵馬已在來途了吧?”


    葉麒道:“若無意外,明日天亮後應當能到。”


    “那就好。今夜本王趕來,並非是為了你,侯爺也不必言謝。”明月舟低頭望了長陵一眼,有些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你不必得意,經此一事,隻怕東夏你們也待不下去了……縱是她聲望再高,也抵不過你們中原的人心叵測啊,到時要是你護不了她周全,本王可能隨時會將她接走……”


    葉麒道:“如此也好,那就請王爺帶長陵走吧。”


    明月舟覺得自己幻聽了,“你說什麽?”


    “賀某即將離穀,”葉麒緩緩道:“請王爺到此,便是想在救兵抵達之前,請你庇護長陵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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