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去金陵時尤是立秋, 不想未到長安, 初雪已至, 沿途處處可見霜色染枝丫。饒是如此,上官道後逐漸車馬粼粼,雖比不得東夏來的柳綠桃紅, 但人物繁阜, 包羅萬象,光是看隨處搭起的酒肆茶攤, 路人捧碗閑談自得其樂之態, 便能嗅出這一二繁盛。


    自龍門山兵變後,長陵答應同魏少玄所率的越家軍一同去西夏,明月舟眼見拐人無望, 隻能口頭上邀請了幾句“有空來做客”,待過了分水嶺後不得不分道揚鑣。


    此次符相叛變, 東夏基本上是要江山易主的前奏,若是賀家的主事敢於趁亂來個“撥亂反正”,或可與其一爭。然則賀瑜已故, 賀鬆更沒有這種魄力,如此賀家的地位尤其尷尬——尷尬歸尷尬, 祖輩們打下的基業也不是說搗就能搗的, 偌大的荊楚封地, 東南重鎮,縱是自立為王,單憑現在朝廷那些七零八湊的兵馬, 也絕非三五七年能動得了的。


    原本賀家和符黨鬧掰,為長久計應當還是要找個靠山來的穩妥,所以這一路上魏少玄幾番熱絡言辭,是存了招攬之意,但七叔和陶風皆不是能說得上話的人,待送了長陵離開豫州後,就直接領著賀家兵馬回江陵郡同賀老太爺複命。


    這種事,長陵不去摻和,魏少玄也不至膽兒肥的敢喚二公子去說項,何況從離開龍門江後,這路上除了問候越大公子外,幾乎也沒怎麽見她說過話。


    按理說,長盛脈象順暢,氣血充盈,腑髒無病變之兆,恢複得算好,卻始終未醒。


    這就不免讓人想到了最壞的可能——當初迦葉提過人一旦長久的陷入昏迷中,於腦損傷極大,縱是治好了軀體,若是始終無法恢複意識,便如活死人一般。


    但這隻是揣測,如何確診、可否救治還需得由懂行的大夫來,七叔臨別前答應過會派人去尋紀北闌,魏少玄也表示長安也有冠絕天下的名醫,事已至此,長陵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隻能且走且看。


    她短短時日,先得群雄擁護、再是沈曜不戰自亡、尋到兄長之後魏少玄親率越家軍前來以示投誠,這局勢變化於她而言本是柳暗花明,她卻覺得前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以前年少時,她隻覺得中原遼闊無垠,待成就兄長的霸業,定要好好遊曆,看盡天下奇人異事,吃足風味美酒佳肴;後來她到了金陵城,看著那些身居高位的仇人呼風喚雨、猖狂無道,便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扳倒他們,無所畏懼也無所謂後路。


    但現在,好像五湖四海皆可任她行,可又不知該往何處而行。


    *****


    去西夏這一路上,同行者除了迦葉、迦穀外,還有個比糖人還黏的周沁。符二不在,這小徒弟大抵是擔心師父痛失摯愛容易想不開,總是變著法的跟著她轉,最初幾日,長陵基本在神遊太虛,倒也不覺得什麽,近來愈發能感到她的聒噪,隻是吃一頓飯的功夫就問了三次要不要關窗,長陵終於不堪忍受道:“小沁,你要是覺得冷,可以自己關,無需問我。”


    周沁巴眨著眼有些發愣,“師父,這句可是你這一路上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了……”


    看長陵臉色不對,忙比劃了一下窗外,“主要是你都沒發覺外頭那麽多眼睛盯著……”


    長陵略感疑惑,走到窗邊往外一瞥,驟聽一陣齊聲驚呼,但見對樓走廊、隔壁間陽台、以及樓下街攤都堵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來看傳聞中死而複生的戰神越二公子的。


    “天呐,那就是越二公子麽?”


    “聽說越二公子本是個美人,我呸,這哪裏是美人,簡直就是個仙女!”


    “難怪時隔這麽久,天下群雄還對她念念不忘……”


    “哎,我聽說這次東夏兵亂,賀家的侯爺就是為了……”


    長陵直接關窗,背對著飯桌道:“再遇到這種事,直接關窗。”


    閑人愛嚼舌根,無關喜惡,待魏少玄把這些無聊散客遣走之後,一行人馬繼續前行,夜幕降臨時方入長安城。


    長安的夜依舊是燈火通明,市列珠璣,周沁趴在馬車窗邊,一雙眼根本看不過來,而長陵卻根本無心去看。


    若隻是為了給長盛治病,江陵郡也非不可,她之所以舍近求遠,除了想要親口向魏行雲致謝之外,尤是為了那句魏少玄透露過的身世。


    他說,葉麒是西夏當朝皇帝元玨的親生兒子。


    *****


    長安入夜分外冰冷。


    但將軍府卻無甚寒意,幾人剛踏入院子,都能感覺到臥廂內拂來的暖風。


    這一進院落五間房,留給長盛的正房另有耳房,迦葉和迦穀擔心府中外人照料不周,分住兩側;長陵與周沁則在對屋,院落不大,都無需推開門窗,對門境況一聽便知。


    比起這一分不言而喻的妥帖,早已等候在屋內的幾名太醫更讓長陵感到驚詫,雖然他們診過脈後差點沒因各自不同的意見打起來,好在達成一致的一點是對長盛的蘇醒都抱有希望——倘若一個人當真沒有自我意誌,是很難恢複到這個地步的。


    太醫們前腳離開,魏行雲後腳匆匆趕回府邸。


    他還是一如記憶中那般身軀凜凜,走路帶風,雖說兩鬢間的白發暴露了他的年紀,但看他幾句舉手投足凜然生威,顯然是獨當一麵慣了,不再是當年那個耿直的副將模樣了。


    但眼神還是不太好。


    長陵就站在門邊,沒來得及說話,他就直接忽略掠過,徑自往屋內踱去,一見到榻上的長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起來。


    她在看著魏行雲微微發顫的背影,才後知後覺地看到了他的蒼老。


    其餘眾人自覺屏退離開,魏行雲自顧自地跪在床邊,喃喃低語追憶起諸多舊事來。


    他不知長陵在他身後,也不知長盛能否聽到,有些話埋藏在心裏太久,還能有機會得以傾吐,也算是一件幸事。


    長陵靜靜聽著,一瞬間像是被拉回了枕戈待旦的歲月裏,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好一會兒,等到魏行雲發現這屋中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時,才收斂起身,問說:“姑娘也是隨大公子同行的吧?不知二公子人在何處?”


    長陵忍不住牽起了嘴角,一笑之下反倒有些酸澀:“魏將軍,我就知道你認不出來。”


    魏行雲一聽,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半晌,才道:“二公子?”


    其實那些死而複生的奇事,除了葉麒和迦葉他們之外,長陵沒對其他人提過。但麵對魏行雲,她也不願多加隱瞞,沒有想到他聽到一半,就不能自己地跪下身道:“二公子,是我愚鈍,隻道你們是遭雁人所害,不想這背後竟……早知沈曜如此歹毒陰險,當日我便是拚死也要他為那些逝去的將士們陪葬……”


    長陵扶他起身,“魏將軍,你能率我越家一支逃出生天,又能另擇新主為半壁中原遮風擋雨,此間功德,已是無上。”


    “二公子豈可如此說?”魏行雲當即道:“我當年蒙冤受辱,實是走投無路,不得不借前梁之名穩固軍力與沈曜抗衡,但十年來,我心向何處,誌在何處,二公子既見軍旗與兵符,如何還能不知其中真意?”


    “魏將軍……”


    “不錯,我一日是越家的將軍,這一生就都是越家的將軍。”


    長陵看他如此語氣篤定,不由一怔,“可是……”


    “若二公子想問的是西夏的君主,我與他的關係,你應當也有所耳聞,”魏行雲道:“元玨昏庸無能,為了穩固自己的勢力施行酷政、賦稅苛刻,置百姓生死不顧,我看他不順眼良久,如今你和大公子平安歸來,既是上天有意,行雲敢不順天而為?”


    長陵沒料到他上來就說的如此直白,一時語塞,魏行雲見她似有顧忌,又道:“還是你擔心此舉會引發西夏動亂?其實元玨手中並無實權,縱是江山易主,也無需大動幹戈,何況我聽聞二公子已被擁為新任盟主,待天下人得知大公子歸來,眾望所歸本也是順應民心……”


    長陵打斷道:“魏將軍能有這份心,長陵已感念在心……隻是現在,我大哥尚且昏迷,能否醒來尚且兩說……”


    魏行雲道:“大公子吉人天相,如何會醒不過來?”


    長陵看魏行雲神色激動,不願在這會兒與他再來口舌之爭,她眸光微微一轉,換了個話題道:“此事還得看我大哥意願……我倒有另外一個問題,聽少玄說,此次你們趕來相救,是與賀瑜有言在先,而西夏皇帝沒有阻撓,是因為他的真實身份是……”


    魏行雲點了一下頭道:“不錯,賀侯本不姓賀,他是元玨親生兒子,本名元辭。”


    元辭?


    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長陵的神經不知不覺地緊繃起來。


    “說起來,若非是前年太子薨逝,皇帝三番五次派人秘密前去東夏,我也想不到那位鼎鼎有名的賀侯居然是他的兒子……”


    長陵低聲道:“既然元玨是前梁宗室的皇子,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孩子淪落到賀家去?”


    “我隻知賀侯的母親葉沛本是出自武林世家的絕色女子,二十多年前梁宮遭變,元玨為求自保,先假意讓葉沛與叛軍周旋,又不惜將她與腹中孩子一並拋下,直到葉沛為賀康文所救,成了他的妾室。”魏行雲說到此處,微微搖了搖頭,“其實前朝的宮闈之事,我也知之不祥,但十年前我扶元玨為帝,彼時正逢賀家內亂,賀康文死後,葉沛遭賀家苛待而病故,他那時對自己的這個兒子隻字不提,足見他不僅懦弱無能,更是涼薄寡義……”


    看長陵靜靜站在原地聽著,魏行雲長歎一聲:“反倒是賀侯,倒真是一號人物,自幼體弱多病,不受賀家待見,卻能在賀家臨危時妙計連出助賀家度過危難,得賀老太爺賞識,拿下了主事之位……”


    原來這就是他的身世。


    原來他讓她喚他葉麒,隻因他知道自己不姓賀,更不姓元。


    長陵問:“他與你們有言在先的事……是什麽?”


    魏行雲略感意外地看向長陵:“這半年來,賀侯找了幾波人變著法的試探過我,我以為二公子知道……”


    “試探?試探什麽?”


    魏行雲淡淡一笑:“試探我對越家是否忠誠。”


    後邊的話不必說,長陵能夠猜到。


    “賀家信任賀侯、依賴賀侯,皆因賀侯之能,他知自己若是身死,賀家能為二公子所做的就實在有限了。”魏行雲道:“所以,他曾派過親信前來,問我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怪不得他曾經問過她是否信任魏行雲,原來早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為她鋪墊後路了。


    長陵眼眶有些酸澀,她閉了閉眼道:“所以少玄親臨武林大會,卻還能及時帶兵前來,是因為你們的大軍早就等候在外了……”


    魏行雲麵起愧色,“其實若按原定計劃,我們該提前半日就到,但我始終對賀侯心存顧慮,畢竟他也沒有告訴我們二公子人在何處,會以何種麵貌重出江湖……我還一度懷疑是羅後攛掇成功,導致賀侯想借此故與元玨聯手,將我除之……”


    長陵重新睜開眼,“羅後是誰?”


    “羅後是如今西夏的皇後,葉沛的親妹妹,賀侯的親姨娘。”


    長陵被這西夏皇室複雜的人物關係攪得一時有些發懵。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翌日清晨,宮中特來傳旨,元玨要親自見越二公子越長陵一麵。


    念在他與葉麒的血緣關係,長陵接旨入宮,隻是她沒有想到昨夜提到的葉羅也在場。


    羅後比想象中年輕,也比想象中貌美,與滿頭華發的元玨坐在一處,簡直是老夫少妻的標配。


    從見長陵步入殿宇時,這一帝一後的臉上都難掩被驚豔之色,隻是長陵始終眉目淡淡,他們才先後回過神來,元玨請她起身入座,葉羅則是盯著她半晌,意味深長道:“越姑娘如此姿容,也無怪辭兒對你癡心一片。”


    長陵眉頭不是很舒暢的一皺,若是葉麒在,聽到有人這麽喚他,多半也高興不起來。


    實際在來前,她心中已然猜到元玨可能會說些什麽,這位西夏皇帝既不甘傀儡,又同意魏行雲派兵救她,當初應是存了拉攏之心,隻是原本回長安的人應該是葉麒,卻想不到兒子死了,這二公子竟把傳說中的越長盛給帶來了,如何不讓人忌憚。


    長陵對動搖他的權位不感興趣,但他畢竟是葉麒的生父,若元玨想要追究親子之死,她確實無話可說。然而想不到的是,元玨稍作客套之後就單刀直入,提議聯手。


    “越姑娘不會以為魏行雲接你們回來當真是為了越家吧?”元玨眯起眼的時候一臉的褶子,“當年他能以匡扶前梁基業為由對朕稱臣,今日就能故技重施借重振越家之名拉朕下馬……你不妨細想,這偌大的錦繡山河本已唾手可得,焉有拱手相讓之理?”


    葉羅看長陵木著臉,又道:“皇上本是打算等辭兒回來,就將太子之位傳給他,卻沒有想到他會遭此不測……越姑娘身份特別,又是辭兒的心上人,如今,除了越家舊部外,賀家上下對越姑娘也十分尊敬,以如今東夏的情勢,若然姑娘肯替皇上言詞一二,賀家老太爺多半也不會推拒……自然,我們並非要與魏將軍作對,實則越大公子有經緯之才,若願入朝為官,他日封侯拜相自不在話下……”


    他倆一唱一和,後頭又說了一大堆話,長陵是半句也聽不入耳了。


    忽然之間,她有些明白葉麒為什麽從沒和她提過自己有這樣一個“爹”。


    親子不幸身亡,他半句未曾關懷,他又何曾把葉麒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長陵悲涼地望向前方,隻覺得和他們虛與委蛇都是浪費時間,於是她起身道:“皇上的提議容我慢慢考慮,我大哥還等我回去照顧,恕我先告退了。”


    *****


    是夜,長陵在夢中夢到了葉麒。


    她極少做夢,他死後這還是第一次在夢中相見,夢裏一片霧靄,看他就這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不知怎麽地,第一句話就問:“你叫葉麒,為什麽小時候問你的名字,你告訴我你叫賀瑜。”


    他輕輕攏了攏她鬢邊的亂發,“我怕你找不到我。”


    她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伸手時卻撈了個空,她清醒地望著眼前這個“虛無”的夢中人,不由悲從中來:“我現在就找不到你。”


    他笑了笑,望著周圍的霧氣滂沱:“有時候看不到人影,不代表不在,我若知道你在來路,必會等你來赴約。”


    她於夢中盡情哭泣,他為她拭淚,這一次,觸感卻真實的令人顫栗。


    *****


    長陵驚地倏地睜開眼,看到骨節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為自己拂去眼角的淚珠。


    她怔怔地直起身來,但見床榻上的人放下手,望向自己微微一笑:“夢裏被誰欺負了?告訴大哥,大哥為你做主。”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的留言紅包一會兒睡覺起來發,這章也有。


    對了,下章大結局哦~~~


    --------------


    最初的設定還有一卷西夏篇,列了幾頁的細綱,很多關於西夏朝政的內鬥、魏行雲以及越家的一些隱藏劇情,寫到這裏覺得沒有必要贅敘,就不寫了。


    如果要問對越家是忠心的麽?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真的有忠到願意把所有的一切都讓給越家長兄麽,元玨的話裏幾分真幾分假,這部分就留白吧。


    反正都是長陵沒興趣知道的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容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容九並收藏長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