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副場景,顧醒正發愣著。


    摩托車機身晃了晃,又晃了晃,抖動的很劇烈,似乎在向顧醒發出邀請,很迫切。


    隆一君的摩托車……半夜突然造訪,雖然離譜,但顧醒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


    是怪誕?亦或者,是亡者的幽魂作祟……


    它,是想讓他坐上去麽。


    顧醒正猶疑著,摩托靠了過來。


    “轟——轟——”


    大概是了,顧醒坐了上去,抓住把手,帶上了頭盔。


    發動機轟鳴,摩托車啟動,竄了出去,風迎麵蕩來。


    空曠的街道,安靜的路燈,滑溜的穿行,風馳電掣的速度。


    恍然間,顧醒仿佛回到了月許之前,隆一騎著摩托載著自己去中央公園執勤的那一天。


    他微笑著對自己說:“顧醒君,你可要坐穩了,我的車速很快。”


    車速太快,顧醒隻好抱緊隆一的腰,“喂,你有這麽貴的摩托,怎麽會住在地下室裏。”


    “就是因為這麽貴的摩托,我才住在地下室啊。”


    往事一如昨日,斯人恍若眼前。


    “轟——”


    顧醒不自覺地放鬆了手把。


    此刻,仿佛在他的身前,隆一真的回來了,正帶著頭盔,伏身向前,雙手抓著手把,擰動油門。


    “隆一……”


    顧醒的視線裏分明看不到隆一,但莫名的,他覺得隆一回頭衝自己笑了笑,耳邊幻聽一般,真的響起隆一的聲音——


    “顧醒君,真是抱歉。沒想到我離開以後還不能安穩,到處給你添麻煩,不過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可顧醒真實的眼前分明沒有任何人。是幻聽麽……


    “沒關係,”顧醒的眼眶忽然有些濕潤,“還能再見到你,我挺高興的。”


    “我也是。”隆一仿佛這樣說了,顧醒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


    他想告訴隆一,我對你所承諾一切,都努力去達成了。雖然不盡如意,但他問心無愧。但話到嘴邊,卻成了:


    “請問,隆一君需要我做什麽。”


    隆一不再答話,手腕擰動著,摩托車的速度飆到極致。


    四周的空間開始扭曲,顧醒感覺自己鑽進了一條無形隧道之中,兩旁的景觀過電一樣飛速向後退去。


    從隧道中鑽出來的時候,扭曲的情景恢複正常,摩托車似乎來到了城郊,前麵不遠處一輛出租車正朝著收費站緩緩行去。


    出租車的車牌就掛在那裏,車牌號很清晰,但顧醒一個數字都記不住……


    天色忽然變得昏昏沉沉,天空中下起了雨,四周紅濛濛一片,氣氛詭異起來。


    更遠處,黎東高速的收費站通道裏,並排躺著密密麻麻青灰色的屍體。


    顧醒隻怪自己現在的視力好的驚人,竟然從那排屍體中看見了好幾個熟悉的身影。


    摩托車加速,從側後方快要追上出租車,透過車後窗的玻璃,顧醒看見了千代的側影。


    ……


    “這雨好奇怪啊。”


    千代望著窗外,“像紅色的霧霾一般。”


    我這是在哪裏?


    是在出租車裏嗎?


    她腦海裏胡亂想著……我要去哪裏。


    是要準備搬家的吧,所以才會坐上了出租車麽。


    她似乎隱約有點印象,自己在家裏正看著網課來著,怎麽突然想起搬家的事情。


    直到最後,都沒能和顧醒君當麵告別……他應該不會埋怨她吧。


    十有八九不會了,像顧醒君那樣豁達開朗的人,怎麽會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


    千代一度曾以為,顧醒或許也在某個連他本人都未曾發覺的內心角落裏,隱藏著對她絕非友誼的滴滴情愫。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顧醒果然是光明磊落的,坦然而真誠,絲毫沒有任何跨越友誼邊界的念頭和舉動。


    反倒是她自己……實在不該。當然,其實她也不想這樣。隻是人的感情,有時候連自己都很難控製。


    她可能隻是一時魔怔了。


    所以,搬家果然是最明智的選擇吧。


    以後,盡可能不要再見麵了。當然,顧醒君的那些厚重恩情是絕不能忘記。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報答的時候,一定萬死不辭。


    她朝著前方不遠處瞧去。


    路邊的街燈也是昏昏黃黃,這樣的雨被街燈的光照下,像一條條從天拉下來的細線。


    或許,每一根細線末端連著的雨滴,都是那些在深深思念摯愛的人落下的淚,綿長而無盡。


    司機沒有回話,收音機裏放著《長崎今天又是雨》的舒緩旋律——


    “あなたひとりにかけた戀こい


    為你傾注全部感情


    愛あいの言葉ことばを信しんじたの


    相信你於愛之蜜語


    さがしさがし求もとめてひとりひとりさまよえば


    尋尋覓覓一人彷徨


    行ゆけど切せつない石いしだたみ


    石板路上難過徘徊


    ああ長崎ながさきは今日きょうも雨あめだった


    長崎今天也下雨了


    夜よるの丸山まるやまたずねても


    夜的丸山也尋過了


    冷つめたい風かぜが身みに沁しみる


    冰冷寒風刺痛了我


    愛いとし愛いとしのひとはどこにどこにいるのか


    親愛的人你在哪裏


    教おしえて欲ほしい街まちの燈ひよ


    街燈啊請你告訴我


    ああ長崎ながさきは今日きょうも雨あめだった


    長崎今天也下雨了


    頬にこぼれるなみだの雨に,


    臉頰掛滿了雨珠淚,


    命も戀も捨てたのに,


    生命愛情都放棄吧……”


    千代仔細聽著這首無處不透著悲傷的老歌,忽然覺得歌詞為何那般的與自己貼切。


    隆一啊,你到底在哪裏。你離開的時候,為何不將我帶走,黃泉路上我們還可以並肩前行,享受一段親密時光。


    哪怕來世忘卻了彼此,忘卻了一切,但無論如何我們會年紀相仿,憑著心中的執念,一定會投身到同一個城市。


    再憑著心中的思念,一定會再次相遇,相識相知,再續前緣。


    她忽然有些期待了,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他會在第一眼就認出她的吧。


    千代的目光漫無目的地飄蕩著,飄向出租車的側後方,一輛再眼熟不過的摩托車追了上來。


    她的心髒瞬間停止,恍惚間,看見了摩托車上帶著頭盔、抓著把手的熟悉人影。


    “他是誰?”


    千代喃道:“我怎麽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


    一時間,她的腦袋隱隱作痛,感覺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點思緒都抓不住。


    “也許,”


    司機轉過頭來,陰沉地說道:“是忘了感恩吧。”


    ……


    顧醒抓緊了摩托車的把手。


    他瞬間明白了隆一的摩托找到自己的原因——救下千代。


    變故來的太過突然,顧醒還略微有些發懵。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千代怎麽會被出租車怪誕帶走。


    她是怎樣觸發了它的規則?做了什麽忘恩負義的事……


    顧醒隱隱覺得這事兒多半與自己有關。


    是因為千代的不辭而別,而他的心裏多少有些未了的無奈麽。可是,他完全沒有真的責怪對方的想法啊。這個出租車的規則觸發機製也太離譜了吧。


    短短瞬間,顧醒的腦海裏閃過許多念頭。


    這時,小洞也傳來了消息:


    【顧醒君,這可是收容出租車怪誕的大好機會呀】


    【這裏是現實和怪誕領域的交匯空間,除了身處於這個空間裏的人之外,誰都看不到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你完全無需擔心自己會暴露】


    【對,這是怪誕出租車規則隨附的領域,但還遠遠沒有上升到怪誕死域的地步,即使會對出租車的規則力量有所幫益,但也十分有限,不可能實現規則上的越級挑戰】


    【你大可以放開手腳,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去和他正麵對決吧】


    “那還猶豫什麽……”


    顧醒轉動車把,機車轟鳴,“轟——轟!”


    一隻黑色鳥兒出現在收費站的上空,朝著出租車一掠而去……


    ……


    透過擋風玻璃,千代看見一隻黑鳥,像幽靈一般,朝著出租車俯衝過來。


    黑鳥的眼睛死死盯著出租車司機,十足詭異。


    “大叔,”


    千代忍不住提醒道:“小心前麵啊。”


    司機咧了咧嘴,用力抓了抓方向盤,擋風玻璃瞬間暗了下來。


    黑鳥俯衝而過,影子在擋風玻璃上一滑而逝,沒能透過玻璃倒影在車內。


    司機轉過頭來,嘴角翹起,彎成一個很滑稽的角度,衝千代笑了笑。


    千代感受到了一陣透骨的惡意,手腳瞬時冰涼,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司機轉過頭去。


    車繼續往前開,緩慢而詭異,像靈車開往墳地。


    千代隱隱看見,前方收費站通道內,擺著密密麻麻一排散溢著死氣的……


    ……


    【別指望昏鴉的影子了】


    小洞再次給顧醒傳來提示:


    【那司機能黑了擋風玻璃,就能黑掉車上每一個窗戶,昏鴉的影子根本投不進去】


    【你仔細想一想,這個司機的怪誕規則等級很低,卻可以和警察本部那些調查員勾心鬥角那麽久,並且讓他們屢屢吃癟,完全占據上風,靈性絕不是一般怪誕可以相比的】


    【我建議,讓昏鴉靠近駕駛位,以最高分貝發出叫聲,絕對可以穿透玻璃】


    又來了……如果昏鴉的叫聲可以穿透玻璃抵達駕駛室,那麽後排的千代一定也會聽到。這小洞真是……隨時都想把顧醒往坑裏帶。


    摩托車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可怕的惡意,發動機憤怒地轟鳴起來。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顧醒冷笑道:“洞桑,我昨天晚上從網上買了一包水泥。”


    【……】


    出租車繼續往前開。


    車內,四麵車窗都暗了下來,光線昏沉。


    千代完全清醒過來。


    她想起了聖子給自己的提醒,想起了那輛可以帶走活人的出租車。那輛出租車據說已經帶走了很多人,那麽前麵收費站躺著的,就是那些已經被帶走的吧。


    再過一會兒,千代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吧?


    車裏陰森的寒氣直往她的身體裏鑽,一股無法控製的恐懼感驟然降臨,讓她渾身哆嗦。


    要是能就此死掉,擺脫無盡的矛盾和煩惱。對於千代而言,似乎也是一件好事。現在出發,不知能不能追上隆一離去的腳步呢?


    不知為何,她腦子裏冒出了這個驚悚的念頭。


    不行……


    千代努力冷靜下來。


    她的命是隆一和顧醒拯救的,除了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權力帶走它。


    一股莫大的精神力量從千代心頭湧起,渾身的冰冷隨之退卻了一點。


    她覺得自己似乎又能稍稍控製自己的手腳了。


    她伸手抓住後門的開關,努力掰開。


    前排,司機轉過頭,看著千代,眼神裏閃過一絲詫異。


    隨即,冷笑著轉了回去。


    千代又試了幾次,車門始終沒有打開。


    出租車繼續前行了十幾米,速度漸緩。


    “馬上到站了,”


    司機側過臉,看著千代:“我代隆一,向你問好。”


    這話……什麽意思。千代完全無法聽懂。


    車門終於鬆動,冰冷的恐懼感又一次降臨,千代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能力。


    她感覺到了死亡在召喚自己,她要打開車門走下去。


    “哧——”


    一聲尖銳刺響。


    司機猛地踩住了刹車。


    他抬頭往前看——


    不知什麽時候起,車的正前方出現了一株巨大的榕樹,遮天蔽日的,樹上垂下千萬條氣根,氣根上掛著數不清的屍體。遠比收費站通道裏的那些要多。


    方才飛過去的那隻黑鳥,在半空中略作盤旋,朝著樹梢上落去。


    一條粗大的藤蔓朝著司機卷了過來。


    司機臉色大變,不等千代下車,就掛了倒擋,駕車急速往後退。


    一口氣退了幾十米,總算逃出了巨大榕樹的陰影,司機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連打轉向,正打算駕車逃離。


    這時,忽然有人在敲車門。


    “咚!咚!咚!”


    司機愣住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車門已經打開。


    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站在車門前,禮貌地問道:


    “請問,您需要貸款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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