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雨說來就來。與站在?攤子裏頭的木蓮不同, 雨裏的男人不一會兒就給淋成了落湯雞。


    然而他眼眸深深,望著木蓮的表情?竟是沒有半分?動搖。


    木蓮無法直視賀蘭景那雙裝著千言萬語的眼睛,終是把頭扭到一邊, 妥協道:“總、總之先?到我家避避雨吧……”


    穿過桃姑的煎餅攤, 再往後頭走一段路就是木蓮與張勝的家。正是因?為木蓮家與桃姑的煎餅攤距離不遠, 桃姑才會每每央著木蓮幫她看著一會兒孩子與攤子。


    木蓮暫時離家,家中就隻剩下她的女兒瑛佩。


    正在?燒飯的瑛佩聽見了前頭門響,連忙從灶房裏鑽了出來:“阿娘!啊……”


    見到不認識的賀蘭景, 又被鐵塔般高大結實的賀蘭景給嚇了一跳。瑛佩滿臉恐慌地悄悄賀蘭景,又帶著疑惑望向了自己的阿娘。


    “這位是……”


    木蓮噎了一噎, 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介紹賀蘭景。


    關於木蓮的身份, 別說年紀還小的瑛佩了, 就是身為長?子的長?德也是不知的。


    ——就在?平城之戰兩年前, 拓跋燾的皇後赫連珠與木蘭結盟,兩人占據統萬城, 反了拓跋燾這個魏主。拓跋燾下令把赫連珠的親人、既夏國宗室盡數抓到兩軍陣前, 還命人去搜捕花家老小,準備拿花家人當人質逼木蘭棄守統萬城,撕毀與赫連珠的聯盟與赫連珠反目。


    花雄本就是自投羅網, 花弧很快也被魏主派出的官兵抓住。


    木蓮並非袁氏所出,又是嫁出去的女兒。在?村人眼中她不是花家的女兒, 而是張家的媳婦。加之木蓮早不與花家來往,張家也全力庇護木蓮, 不讓花弧來找木蓮麻煩, 木蓮與阿爺阿弟早算作是兩家人,許多人竟一時間沒想起?木蓮也姓花。


    花家在?村子裏,張家在?鎮上。張勝聽聞有官兵衝進了花家, 抓住了花弧,連夜收拾細軟帶著木蓮還有三個孩子離開。張勝的父母遲兒子還有兒媳一步,也是連夜處理了豬肉攤子,開始了逃亡生?活。


    木蓮改名“蓮娘”便是為了隱姓埋名。


    逃亡生?活並不容易,哪怕木蓮自己可?以堅持,她最小的孩子,尚未取大名的“小石頭”卻是患上了時疫,不到半月孩子便沒了。


    木蓮傷心至極,鬱鬱寡歡。哪怕一兒一女在?她膝前歡鬧,她人前高興,人後便因?想到小石頭若是活著會如何而淚流不止。


    張勝心疼木蓮,再不提生?孩子的事。


    他知道,對木蓮來說小石頭沒了就是沒了。再是生?多少個孩子,那都不是她的小石頭了。


    不知幸還是不幸,木蓮的喪子之痛在?這時倒成了他們一家逃亡路上最好的掩護——當時北魏、劉宋以及“花木”三股勢力相?互鉗製,北方以蠕蠕為首的侵略者?被打?到元氣大傷,不敢再南下騷擾平民。戰事便主要?集中在?了統萬城一帶。


    這兵荒馬亂少了,逃難的人也就少了。舉家遷移的人在?此時格外紮眼,張勝木蓮一家子若是沒個原因?還背井離鄉,那是極容易被官府的人注意到的。


    張勝說自己一家一路南行是為了讓木蓮不用在?原本的家中睹物思人、排遣木蓮喪子之痛,這種話本不足以取信於官兵。可?見木蓮這樣一個清秀溫婉的美人果然眉間隱有輕愁,說不出的惹人生?憐,便也理解張勝為何這般嬌寵妻子,為了嬌-妻能展顏一笑?,竟願舉家遷徙。


    木蓮跟著張勝輾轉多地,最終在?這個鎮子上落了腳。


    小孩子忘性大,又天真。長?德與瑛佩沒幾年就忘了他們最初離家時弟弟小石頭並未染上時疫的事情?,還真當自己一家是因?為阿娘不堪忍受睹物思人,這才離了家鄉。


    要?介紹賀蘭景,那便繞不過去過往種種。許多事情?木蓮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一時間訥訥幾聲,隻道:“這位、這位是我們家客人……”


    “客人?”


    瑛佩怯生?生?地看了賀蘭景一眼,賀蘭景知是自己虎背熊腰嚇到了小丫頭,便矮下-身來,盡可?能地放低視線與瑛佩說話。


    “我名為賀蘭景。是你阿娘的阿娘……”


    自己究竟是那位的什麽人呢?話到了嘴邊,賀蘭景才發?現自己竟是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他與那人的關係。


    要?說他是那人的下屬、隨從,那確實是。可?他與她,他們的關係並不止於此。


    但?要?說他們是一對兒……別說他心知那人從未愛過他,她給他的更?多是憐憫、褒獎與照顧。那人也從未在?人前承認他隻屬於她一個人,或是給他一個能拒絕婚事的-名分?。哪怕那名分?不是什麽好聽的-名分?。


    人人都說他賴在?那人身邊是圖榮華富貴,他那死死糾纏的模樣真是萬般可?笑?。到了那人闔眼,說這些話的人連遮掩都懶得遮掩一下,直接到他麵前來嘲笑?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與那人相?伴多年,別說皇夫之位了,就是暖-床、侍寢的-名分?都沒能得到。


    隻有賀蘭景知道,他想要?名分?與承認並非為那榮華富貴。他為的,是能夠有繼續陪在?那人身邊的大義——他打?算為那人殉葬。


    結果那人不僅沒給他名分?,更?是在?去世之前便在?寫給今上的信中要?求嚴格取締活祭與活物陪葬。


    到頭來,將?那人的骨灰送回長?安、送至今上麵前的賀蘭景便是想為那人陪葬都不被允許。


    最殘忍的是,那人竟還留下了遺願,要?賀蘭景去替她一一實現。


    千頭萬緒凝不成一句言語。所有的詞匯在?賀蘭景的口中走過一圈,隻成了簡簡單單四個字:“……讓我來的。”


    “阿娘的阿娘……那不就是姥姥?”


    瑛佩眨了眨眼,眼中微微泛光:“姥姥她人在?哪兒!?她怎麽不自己來找阿娘呢?是不是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那您告訴我她在?哪兒,我和阿娘可?以去看她呀!”


    與那人毫無血緣關係的瑛佩長?得與那人一點兒都不像。那人也從來與天真、可?愛、活潑這樣的形容無緣。可?瞧見瑛佩的笑?臉,賀蘭景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那人朝他笑?的模樣。


    “你想見姥姥?”


    “想呀!阿娘說她是好偉大好偉大的人呢!”


    這會兒瑛佩已經完全不怕賀蘭景了。


    ——和那些總是俯視瑛佩、讓瑛佩感到威壓的長?輩們不同,這位長?輩竟願意矮下-身來聽她說話,光這一點就讓瑛佩對麵前的長?輩生?出不少好看。更?何況賀蘭景樣貌堂堂,堪稱女性殺-手。她眉宇之間又無對瑛佩的反感,瑛佩自然對他倍感親切。


    “阿娘說姥姥特別特別聰明,什麽都知道!所以我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姥姥!”


    “什麽問題?”


    掰著手指,瑛佩認真道:“我想問姥姥,太陽為什麽是從東邊升起?,而不是從西邊。太陽為什麽從東邊升起?之後又要?從西邊落下,它就不能原路返回嗎?還有,為什麽樹葉秋天要?變黃,樹木冬天要?枯萎?冬天那麽冷,樹木沒了樹葉這衣服,豈不是更?冷了?鍋子裏的水為什麽越燒越少?燒開的水為什麽會不見了?這些水都到哪裏去了呀?還有還有——”


    瑛佩連珠炮似的說著,三千問根本停不下來。


    賀蘭景竟也老實地聽著瑛佩三千問,看起?來像是有意要?回答瑛佩的問題。


    木蓮既怕瑛佩喋喋不休惹惱了賀蘭景,又為瑛佩這麽快就對賀蘭景放下戒心感到無比地擔憂。


    她連忙拿了帕子出來,借故把帕子往賀蘭景的手裏塞。


    “先?、先?用這塊帕子擦擦身吧!您渾身都還濕著呢!”


    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賀蘭景,木蓮每一句話都說得尷尬。好在?賀蘭景並未扭捏作態,沒有拒絕木蓮遞來的帕子。


    這倒是讓木蓮鬆了口氣。於是她又轉向瑛佩:“客人身上濕著,再耽擱下去要?生?病的!快去給客人煮碗薑湯!”


    “哦……”


    瑛佩應了一聲。她雖有些不舍賀蘭景,卻還是老實地又鑽進了灶房,去煮薑湯去了。


    瑛佩不是個招人待見的女娃兒。她那三千問從三歲開始就沒停過。周圍大人嫌她嘰嘰喳喳煩得慌,又覺得她總問這些沒用的問題可?能是腦袋有問題——畢竟就算這些問題有答案,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呢?


    張勝的肉攤可?比桃姑的煎餅攤距離張家要?遠許多。張勝與兒子張長?德回來的也就比木蓮還有賀蘭景要?晚上不少。


    小孩子見到雨總是歡喜的,張勝又不是那種見不得孩子天真嬉鬧的阿爺。父子兩個嘻嘻哈哈地踩著水回來,進門正要?喊木蓮的-名字,卻見木蓮正與一陌生?的男子說話,男子還拿著木蓮的帕子抹著臉上的雨水。


    比賀蘭景矮了不止一個頭的張勝赫然怔住,木蓮則是連忙朝著丈夫與兒子迎了上去,柔聲說:“爺倆回來啦……”


    “啊、嗯……”


    張勝收回了自己驚疑不定又不夠禮貌的視線。他努力對木蓮笑?笑?,心中沉渣泛起?,也不知是痛心更?多,還是失落更?多。


    今時不同往日。八年前他們一家出逃時,木蓮確實是為他張家帶來了災禍。然而時過境遷,花木蘭稱帝意味著身為她阿姊的木蓮亦是皇親國戚。


    而他呢?他仍然是個大字不識隻會殺豬的屠戶。


    木蓮早已經是他這種屠戶能夠染指的人了。比起?他來……是啊,麵前這位英武的軍爺才和木蓮更?配。


    可?他不甘心呀。


    他真的不甘心。


    他十四那年在?街上瞧見木蓮,一眼便被木蓮給吸引了。原本定好的婚事讓他自己給攪黃了,他滿腦子都是再見一麵那姑娘。


    受不了他的堅持與糾纏,阿爺阿娘到底是答應了找媒人來問問那姑娘到底是何家的女兒,是否已經許了人。


    媒人是跺著腳回來的。她說那姑娘是花家女兒,雖然還沒許人家,可?那花家的袁氏一聽說又有人來提親,提起?麻杆掃帚就往外趕人,說是她家木蓮還小,經不得生?育之苦。


    張勝的阿爺阿娘哪裏會想多一個潑辣的親家?那媒人也因?被袁氏趕出花家懷恨在?心,一個勁兒地說花弧薄待女兒,娶她家女兒非但?得賠進許多彩禮,多半還拿不到什麽嫁妝。木蓮身上沒有幾兩肉,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好生?養的。


    張勝的阿娘勸不住兒子,張勝的阿爺也說木蓮家庭如此,嫁進來注定是個禍害。張勝卻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想著木蓮瘦削的臉頰、單薄的肩膀,滿腦子都是想好好待她,讓她吃得飽飽的,笑?得甜甜的。


    之後過了四年。


    張勝都十八了還沒娶親,著實急得他家二老頭上冒煙——張勝是張家這一代?的獨子,偏偏他又放下狠話,非木蓮不娶。


    眼看著張勝氣走一個又一個媒人,張家二老終是下了決心,要?幫著張勝把木蓮給娶回來。


    誰想,這回袁氏先?找上了門。


    袁氏說自己早聽聞張勝對木蓮有意,又讚張勝心性堅定,說把木蓮交給他她能放心。張勝當場朝著袁氏納頭就拜,叫了一聲:“阿娘!”


    袁氏扶起?他,沒說別的,隻交待了一句:“要?待木蓮好。”


    嫁進張家的木蓮果然沒有多少嫁妝,隻能說是聊勝於無的程度。


    張家二老雖覺親家不厚道,卻也多少知道這其中緣由:木蓮的嫁妝全是袁氏給湊的。可?花弧覺著木蓮這盆洗腳水帶這麽多嫁妝去不妥,便以日後木蘭也需要?嫁妝、花雄更?是需要?娶親為由,收回了袁氏給木蓮的絕大部分?嫁妝。


    張勝愛木蓮愛了這許多年,哪裏會計較一點嫁妝?他捧出一顆熱氣騰騰、怦怦亂跳的真心,得到的自然是與木蓮蜜裏調油的新婚生?活。


    木蓮小時候挨打?太多,即便袁氏嫁入花家之後她被袁氏護入羽翼之下,她的身體仍是大不如妹妹木蘭與弟弟花雄。


    張勝為了給愛妻調養身子,很是下了不少功夫。看得外人都說木蓮就是個妖精,活生?生?把那張屠戶的魂兒都給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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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如今,木蓮仍像一朵鮮花,停留在?了綻放得最美的那一刻上。因?賀蘭景而自慚形穢的張勝卻感覺自己垂垂老矣,宛如一坨牛糞。


    “長?德,瑛佩在?煮薑湯,你去幫幫她。”


    長?德沒有多問什麽,順從地被阿娘支開。


    一時間站在?原地的就隻有木蓮、張勝以及賀蘭景三人。


    目光掃過麵前的夫妻,賀蘭景明顯感覺到了這對夫妻間的齟齬。


    於是他試著用自己的方式來對張勝解釋自己是誰,自己在?這裏做什麽,自己並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對木蓮有什麽奇怪的目的。


    “我再確定一次。”


    當然了,賀蘭景在?張勝麵前問這些,也是為了知道張勝的反應——若木蓮不願做回帝姬是因?為張勝死攀著她不放,賀蘭景保證他會不聲不響、無聲無息地做掉這個絆腳石。


    “花木蓮,你要?在?這裏做你的‘蓮娘’,你不願以帝姬的身份去見陛下,是這樣嗎?”


    想到木蘭,木蓮心中一痛。


    她抖著嘴唇,還是擠出一個音節:“……是。”


    張勝的理智告訴他,他該大方地對木蓮說:不要?讓我和孩子們成為你的牽累,你該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可?張勝的嘴唇被情?感粘合在?了一起?,無論他如何用力都張不開嘴。


    賀蘭景並不對著木蓮問“為什麽”。他隻是閉了閉眼,隨後道:“如此。那麽看來,我得住下了。”


    “什麽?”


    木蓮愕然,卻見賀蘭景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


    “這是你阿娘的遺願。”


    “我阿娘的遺願是讓你在?我家住下?”


    “不。”


    賀蘭景把冊子攤開在?木蓮眼前:“這冊子是你阿娘的遺願。你阿娘的遺願都寫在?上頭。……你先?確認一下這冊子的字跡吧。”


    別說張勝傻眼,就是木蓮也回不過神來。


    如此多的遺願,這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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