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眼神與她如出一轍?


    方才她挨了一劍, 倒是真沒顧上去看和尚什麽眼神,隻知道和尚聲音挺好聽, 念起經來更是多了一重莊嚴禁欲的味道, 整個人好似罩著一層白光。


    就連把稽白旦、袁絳雪燒死時,那音色都是醇厚莊重得很,像是站在煉獄血海上方, 度化萬千怨魂一般。


    眼神?什麽眼神?


    魚初月緊張地說道:“大師兄,我沒慧根的, 你別想把我賣給無量天。”


    崔敗輕笑出聲。


    半晌, 他正色道:“聽我說個故事。有個郎中,在街頭遇見惡少欺淩弱女子,當時正好有俠士路過, 趕走了惡少。”


    魚初月微微睜大了眼睛,即好奇又驚異地看著崔敗的側臉。


    他竟是真的在給她講故事。


    “後來呢?”


    “後來, 郎中到了約定的地方,發現求診之人,正是那惡少的父親。郎中記起那女子唾罵惡少的言語, 知道眼前的病人是個魚肉鄉裏、貪得無厭的惡霸,心中一時義憤,便開出一副虎狼之藥,害那惡霸當場殞命。”崔敗語氣平淡,聲音回旋在小小的石窟中,像是史家筆下冰冷無情的判詞。


    魚初月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麽。


    崔敗微側了頭, 目光有如實質,落在了她的臉上,捕捉她的神情。


    “小師妹,你怎麽看?”


    石窟外麵的天光照進來,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無一處不精致完美。


    魚初月道:“大師兄是不是想說,我單憑外麵的傳言,便認定洛星門作惡,行事就和這位郎中一樣,有失偏頗?”


    崔敗:“……”


    “大師兄,後來呢?”


    崔敗:“……既知道,還用問?”


    他逆著光,魚初月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出他的語氣隱有兩分不穩。


    故事講到一半,被聽故事的人猜中了結果,那真是叫人騎虎難下,講不講,都像是輸了一棋。


    魚初月此刻渾身綿軟,傷處雖然不痛,但卻有種很奇異的難受勁兒,直往骨髓裏麵鑽,聲音不自覺又軟了幾分,隱隱帶上了淡淡的嗔意:“說嘛。”


    崔敗頓了一頓,慢條斯理地把臉轉向石窟外。


    半晌,吸了口氣,繼續用平平淡淡的語調說道:“後來方知,所謂惡霸,其實是個時常接濟鄉裏的鄉紳財主,財主兒子雖然任性紈絝些,卻從未做過真正的惡事。那女子是個暗娼,騙光了財主家馬夫的治病錢,財主兒子去找她討要,她便扮弱求救,騙過了‘俠士’與‘郎中’。”


    魚初月愣了會兒神,歎道:“這位誤殺好人的郎中,莫非正是回春穀穀主?”


    “是。”


    “他先是違背了醫者之道,然後又知道自己錯殺好人,便無顏苟活於世嗎?”魚初月問道。


    她心中暗想,方才佛者問崔敗,是不是他殺了回春穀穀主,奪走了回天斷續脂,他當時還不肯解釋呢,真像一隻驕傲的大冰孔雀。此刻沒了外人,他終於願意道出實情。


    崔敗的剪影點了點頭。


    魚初月臉上剛剛露出笑容,便聽到他笑了下,輕飄飄地說道:“我告訴他真相,便是為了逼他自裁,好拿走回天斷續脂。”


    魚初月:“……”


    他轉過了頭。


    雖然逆著光看不見表情,但卻能看出他的雙眸深邃幽黑,閃爍著暗芒:“我要告訴你的是,洛星門作惡在前,殺掉他們,拿走應得的,理所應當。不需要那麽真情實感地憤慨。熱血上頭,容易犯錯。”


    這一瞬間,魚初月有種錯覺,眼前這個男人很像個亦正亦邪的師長。


    他這是在教她道理麽?


    她的心頭忽然微微泛起了一點酸。


    她知道,他在意的是最開始見到稽白旦和袁絳雪時,她眸中的殺意,以及刻意的‘釣魚’。


    繼心頭發酸之後,鼻腔也慢慢像是堵了些什麽。


    她吃驚地感受著胸腔裏那股酸澀的感覺,回味片刻,發現自己在委屈。


    她確實很委屈。


    那兩個人和她之間,隔了血海深仇,崔敗卻以為她偏聽偏信,先入為主就恨上了洛星門門人。


    但這不能怪崔敗,因為崔敗不知道內情。他不知道,她便不該怪他誤會她。


    她也不願讓他一直誤會著。


    “大師兄,”她伸出手,輕輕攥住了他的袖口,“我和那些人,真的有仇。”


    崔敗略有一點遲疑地轉過了頭:“哦?”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能看見她的眼睛。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唇角微彎,道:“就……方才戰鬥太緊張激烈,反倒是衝淡了我複仇的心,到現在整個人都還有些雲裏霧裏,不敢相信真的手刃了仇敵。”


    崔敗沒說話,隻靜靜地盯著她。


    魚初月被他這樣看著,自己又看不見他的表情,沒撐兩下,便覺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心虛,臉頰開始發熱,她慢吞吞地垂下了頭。


    他冷冷地笑了下。


    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在她傷口邊上。


    “嘶——”


    雖然不是很疼,卻是嚇了魚初月好大一跳。


    “吃了這麽個教訓,還在雲裏霧裏?”他冷冷地說道,“真不該浪費那回天斷續脂。讓你疼著,怕是記得還深刻些。”


    “大師兄我錯了!”魚初月趕緊說道,“你能不能幫我重溫一下那兩個家夥的死法,讓我清醒清醒深刻深刻。”


    崔敗被她氣樂了。


    他一時沒留神,伸出了手,摁住了她的魚腦袋。


    正想推一把,忽然想起她受了傷,便收回力道,順手在她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一下。


    魚初月:“??!!”


    他動作一頓,慢吞吞收回了手,把臉轉向石窟外麵。


    半晌,幽幽問了一句:“什麽仇?”


    魚初月正要答話,忽見光線一暗,佛者景春明出現在洞中口,擋住了光。


    “來,飲些水。”


    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袈裟都割了幾道口子,滿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遠去尋水。


    崔敗伸手接過了景春明手中的葉碗,放到唇邊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著露水。”景春明道,“益氣補血,可有問題?”


    “無。”崔敗把葉碗遞給了魚初月。


    她飲下凝露,整個人又精神了幾分。


    景春明道:“東北方向有處斷崖,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裏采的,崖下有金血果,於外傷更加有益。我嚐試許久,無法采摘。”


    崔敗眯了眯眼,側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頃刻分開。他站起身來,道:“看著她,我即刻便回。”


    他閃身離開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魚初月對麵,沒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臉。


    她衝他禮貌地道了謝,然後不動聲色地回憶起來。


    上次被展雲彩忽悠過來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個白胡子大和尚,另外兩個仿佛都是小和尚。


    當時魚初月忙著保衛自己的頭發,並沒有細看。


    “佛者,心魔劫怎麽辦?”她擔憂地問道。


    “在渡。”他眨了下眼,俊秀的麵龐轉向洞外,“你覺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絳雪的方式如何?”


    魚初月吃力地抬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嗎?”他轉回臉,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


    魚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對壞人不忍,便是對好人殘忍。”


    他搖了搖頭:“可她並未壞到家。本性不壞,也不算故意存著害人之心,卻因為虛榮貪婪,害了許多無辜性命。我也不知她這樣的人究竟該殺不該殺,可是不殺她,我心結難解,心劫難渡。”


    “你指的是……”魚初月慢慢蹙起了眉頭。


    稽白旦和袁絳雪殘殺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惡多端,豈是一句輕飄飄的虛榮貪婪就能帶過的?


    等等,景春明怎麽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無量天絕對沒有查到稽、袁二人的頭上,否則怎麽可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魚初月的腦海中忽然記起了崔敗方才的話——


    “和尚的眼神,與你,如出一轍。”


    魚初月瞳仁緊縮,難以置信地慢慢抬起眼睛,那視線仿佛有千鈞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終於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臉上。


    他口中的這個虛榮貪婪的‘ta’,難道是……


    她閉了閉眼,想象他有頭發的樣子。


    景春明……


    村裏的小書生,叫什麽名字來著?


    她沒喊過他的名字,那個時候的她就像隻猴子,整天在山裏鑽來鑽去,和那個斯文俊秀的小書生過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書生自小就隻知道埋頭苦讀書,村裏的孩子們都不愛跟他玩,覺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爾碰到他,她和村裏的孩子們一樣,叫他‘書生’、‘秀才’或是‘書呆子’。村裏人都是這樣,很少有誰會正兒八經地喊別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覺,就像是在山旮旯裏麵硬拗文縐縐的官話一樣,奇怪得很。


    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湊過來說,待他考取功名……


    氣氛太詭異,魚猴子當場就被嚇跑了。


    她輕輕撚了撚自己的手指,那裏,仿佛還殘留著她推開他遞來的油紙傘時,留在指尖的傘骨觸感。


    她也記得,穿越女是怎樣叫出臉紅紅的小書生,騙走了他入京趕考的路費。


    其實直到穿越女接過那包碎銀的那一刻,魚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書生的心意。


    魚初月閉了閉眼,又閉了閉眼。


    她真的不記得書生長什麽模樣了,但這一刻,麵前佛者的神情,卻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銀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是……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來供人踐踏的眼神。


    那麽,他此刻是在放棄什麽?


    魚初月呆呆地看著他。


    “書生,是你嗎?”


    景春明猛然哽咽,別開了臉,單手捂住了眼睛。


    指縫顫抖,壓抑至極的聲音飄了出來:“你說,我該如何渡劫!”


    “你先別哭。”魚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靜地說道,“我不是瑤月,我是魚初月。”


    景春明放下了手,緩緩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他嘲諷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債還不過來,幹脆詐死脫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個魚初月了……”


    魚初月神色複雜地望著他:“所以,哪怕你認定我就是那麽一個貪婪的壞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脫身,不知道又要禍害誰……可你還是決定要放過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決定了要放過她,他的表情又怎會和捧出路費的時候一模一樣?


    景春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角和腦袋上不斷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魚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於情情愛愛,還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書生,你愛這個女人什麽?愛她容顏絕世?愛她貪婪虛榮?還是愛她自私無情?”


    “不是!”景春明驀地睜眼,“不是!不是情愛,隻是執念難消。我決定放下,不是因為你的壞,而是因為你的好。”


    “好?哪裏好?”魚初月心頭有暗火在燒。她頭都有點氣暈了。那樣的仇恨,他居然能輕飄飄地放下麽?他憑什麽原諒穿越女?憑什麽代替那些死者,放過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臉龐半邊在哭,半邊在笑,他道:“你救過我。八歲那年,我觀浪花觀癡了,滑進了河裏,是你用套麅子的繩套把我救起來的。”


    魚初月隱約記得是有這麽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也沒什麽,要是狗子掉到河裏,我肯定比救你還積極。”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緩聲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為我擋下那邪鈴的樣子,與你當初把我從河中拉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魚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棄渡劫,不是因為美色糊住了腦子,而是因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從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來渡你?”


    魚初月看了他一會兒。


    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經認出了我曾經的樣子,又為何執迷不悟,還以為我就是瑤月呢?你著相了。”


    景春明皺起了眉頭:“其中還有內情麽?”


    “有。”魚初月的眼睛越來越亮,“我不是瑤月,而且,我還知道她躲在哪裏。她藏在守護者之域,等閑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過心魔劫,成就大乘,幫助我進入守護者之域,撕了瑤月那朵爛蘑菇。”


    “你……”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見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會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視著他:“明白沒有,我不是你的劫,我們是同伴啊!”


    這一片海,攜萬鈞之力直擊心靈,景春明震撼難言,知道絕無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書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話音未落,聽到洞外傳來長劍歸鞘的聲音,‘錚’一下,令人心頭發寒。


    魚初月微微一驚——崔敗並沒有離開!他都聽到了!


    崔敗帶著一身深秋寒氣走進石窟。


    “金血果秋日開花,春日才結果。一開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謊,想騙我離開。”他冷冷地對景春明說道,“你若敢動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歸西。”


    魚初月心尖一顫,脫口喚道:“大師兄……”


    “想要金光玄靈菇,何必求人。”崔敗道,“當初我打敗滿宗弟子,並未去取那所謂的獎勵。你若要,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


    魚初月睜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著崔敗。


    他逆著光,看不清神色,輪廓上鑲著一圈暗金色的光邊,像仙人從天而降,拉她脫離苦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九十九丸子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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