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冥主的信函, 無疑是挑釁:


    ——以謝冰換十年非戰。


    猶如火上澆油。


    這個當口,所有的陳年舊事都被翻出來。


    想當初, 妖都與仙都結盟之行,妖太子姬亂芒親自指定謝冰前行,當時是小道消息,現在,卻被翻出來, 與冥主冥寒蝶的行為放在一起, 恍如炸雷。


    這小小的女子,竟然如此紅顏禍水, 迷惑了妖太子不夠,竟然將冥主也牢牢抓在手中。


    冥主肯為了她十年不戰, 兩人究竟勾結多少年?又有多深?


    眾人憤怒的同時, 想起來曾經將修仙界攪和的天翻地覆的那個女子,那個不可說的女子, 南宮聽雪。


    紅顏禍水。


    司徒同光代表的是聖廟,也是修仙界中最高的權威,與眾位長老商議後,終於同意了顧莫念的請求。


    山崖下,石壁轟隆隆打開,腳下微微震顫。


    一行人走在窄窄的狹道上,直至抵達地底深處,無盡的森寒鎖鏈蔓延。


    路的盡頭,黑色鎖鏈鎖在瘦削女子的四肢之上。


    噬骨鏈順著纖細的手腕鑽入骨髓, 可怖而猙獰。


    青裙上,血跡斑斑,她的烏發披散,遮住蒼白的臉,露出的脖頸和手腕上,黑色的紋路始終不散。


    神智已失的魔。


    不論眼前鎖困之地,多少頂尖修士嚴陣以待,始終靜悄悄。


    跪在地上,血跡斑斑的女子,沒有抬頭。


    她已然失去了意識。


    司徒同光上前一步,九位仙都長老共同結陣,神聖的淡銀色結印由淡而強,打在閃耀著光的結界上,結界攸而震顫,複又轉為淡色,銀色的結界變成四條光帶,直接衝著謝冰飛去,變幻形狀,鎖在了謝冰的手腕與腳踝上。


    幾人收印調息,饒是法力高強,打開結界複又煉成寂滅結界鎖,也廢了很大的功夫。


    扯到牆壁上的鎖鏈收起,謝冰無力的倒在一邊,司徒同光正欲上前押送謝冰,一道純白的身影已然走在他前麵。


    白衣雲紋,身形凜然,像是一座山,擋在了司徒同光麵前。


    是殷倦之。


    他半跪在血跡隱約的森冷石麵上,一向不羈的麵容上罕見的遍布寒霜。


    修長有力的手指青筋微露,從她的腰間及脖頸之下穿過,將她攬在懷中。


    很沉。


    謝冰的身體,輕的像是紙片,然而手腕上的噬骨鏈以及寂滅結界鎖卻重如泰山,這是集合聖廟之力而成的禁製。


    司徒同光皺眉:“倦之,你這是做什麽?”


    殷倦之懷中抱著謝冰,穩穩站起。


    他轉身,淡看著他,“寂滅結界鎖,若非聖子,需九位聖廟長老共同結陣才可解開,你又擔心什麽?”


    沒有人會在千萬名修士以及仙都禁製下劫走謝冰,司徒同光心知肚明,然而這師徒兩人,竟都是為了謝冰一人甘願千夫所指,真是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搖了搖頭,甩了甩拂塵,不再阻攔。


    黑色噬骨鏈拖地,與石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尖銳聲。


    殷倦之眼眸微垂,落在謝冰的臉上:她似是一無所覺,麵容貼在殷倦之胸前,在黑色紋路之下,是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肌膚。


    謝冰的神識,還在夢境中沉滯。


    他隻能修複她的神識,然而她不願意醒。


    然而,此刻不醒,也許是件慶幸之事。


    ——謝冰的神識經過雙修已經穩住,此刻已然是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隻需一年,他便可還謝冰一個清白。


    謝冰昏迷著,成魔的軀體,便能抵擋住鎮魔降魂釘的痛楚,如此,便能抵擋住那崩潰的瞬間。


    她怕疼。


    “謝冰,相信我。”


    “忍一年,我讓你幹幹淨淨,洗脫汙名。”


    司徒同光隱約聽到殷倦之呢喃,連連搖頭,誰還能讓謝冰從魔身褪去?誰還能證明謝冰從未sha''re:n?誰還能摁頭冥主洗清真相?


    君不見冥主冥寒蝶如今如此囂張,都給整個中州大陸發共示,要用謝冰換和平!


    殷倦之現在是天之驕子,到底不是一手遮天,又能如何?


    司徒同光幽幽一聲歎息。


    在歎息聲中,殷倦之抱著謝冰,一步一步走在幽深狹窄的道。


    他會救她。


    一步,兩步。


    行至三步,懷中的涼森身體掙紮了一瞬。


    殷倦之幾乎呼吸停滯,不可置信的看向懷中女子。


    她的身體,其實已經有些破爛不堪,遍布鮮血,衣衫醜陋,然而那雙熟悉的清冷眸子,在凝視著他。


    殷倦之的心滯了一瞬,啞聲道:“謝冰?”


    懷中的“謝冰”,並未回答他。


    她那雙眸子初初張開,分明是審視的目光。


    她在,審視他。


    九位長老嚴陣以待,司徒同光冷笑道:“謝冰,你竟然醒了?”


    “然而,那又怎樣?你已然是魔,並非是謝冰!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你殺了多少人?”


    聲聲質問,怒意滔天。


    謝冰聊然無懼,她甚至輕笑了一聲:


    “你們,不都定罪了嗎?”


    “你!”


    司徒同光皺眉,白色的長發微飄,不愧是顧莫念之徒,入魔了也如此不羈。


    謝冰的眸子裏,通透到虛無,沒有情緒,沒有悲憫,沒有生機,隻有無邊消寂的死氣。


    她平日裏,其實麵容很是寡淡,常常抿著唇,有些過於疏朗的距離感,此刻卻緩緩勾起唇角,是不屑與蔑然。


    殷倦之身形微微一僵,謝冰看著他的眼神,他終於看出來:


    是憎惡。


    是冷漠。


    他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


    謝冰的手腕腳踝,俱都是鎖鏈。


    她費力的推開殷倦之,寂滅結界鎖將她周身死氣封鎖,身形羸弱不堪。


    她被她的手腕牢牢困在懷中。


    她推不動他。


    然而剛才謝冰的眼神,讓殷倦之心驚動魄。


    他啞聲說,“你別掙紮,我放你下來,我與你同去。”


    太沉了。


    寂滅結界鎖與噬骨鏈讓她的每一步都在疼,她往前一步一步走著,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扣住謝冰的手腕。


    頭頂,是長長的狹窄台階,即將走到盡頭。


    那裏,是白日絢爛的光,透過小孔,向著玉階而來,灼燒黯淡的濃霧。


    “我知道,你隻剩本能。”


    長長的袖袍垂落下來,幾乎遮住帶著血跡的青裙,在眾人視線不及之處,寬大袖袍下,殷倦之扣住謝冰手腕的手,不容分說的往下移動,抓緊謝冰冰涼的手指。


    那一瞬間,殷倦之分明感覺到:


    謝冰羸弱不堪的身形,微微一顫。


    “你記得,對不對?”


    許久,謝冰沒有回答。


    殷倦之桃花眼微眯,謝冰剛才的神情,是真的。


    她恨他,為什麽?


    謝冰沒有腦子,成魔的思緒是直覺,全靠直覺。


    這些直覺,卻是謝冰本人真正的想法。


    是本我。


    她究竟恨他什麽?


    他又做了什麽,以至於謝冰這般恨?


    明明是冷靜謹慎的思考,與過往那些年一樣,心髒最深處,那顆炙熱跳動的心,卻緩緩的,漏了一拍。


    砂石摩挲的嗓音裏,終於輕吐出微不可聞的聲音:


    “殷倦之,你見過大樹嗎?”


    那一瞬間,殷倦之背脊緊繃,驟然死死捏緊謝冰的手掌。


    幾乎將她的手掌碾碎:


    謝冰喊的是,殷倦之。


    不是殷勤的大師兄,不是崇敬的魔尊大人,而是直呼他名。


    厭棄,隨意。


    黑色紋路,給她的麵容布上一層妖冶,她的眼睛,凝視著前方,語氣裏帶著一絲嘲弄:


    “你見過大樹嗎?”


    殷倦之:“什麽?”


    “再大的大樹,曾經也隻是一顆種子。”


    “小種子艱難的出土,萌芽,幹渴水澇中,好不容易長大了。它長啊長,長啊長……”


    心髒裏,隱約滲透一絲涼,仿佛有什麽難以控製的事情在發生。


    這是殷倦之從未見過的謝冰。


    成魔的謝冰,他不懂她在說什麽。


    她究竟在說什麽?


    這未能理解的話語裏,潛藏著什麽天書與秘密?


    殷倦之這一生,都未有過如此慌亂的一刻,哪裏,究竟是哪裏不對?


    “你想說什麽,你告訴我。”


    謝冰的眼神空洞,她繼續說:“終於,長成了一株小樹。”


    “小樹的周圍,都是參天的大樹啊,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將它的陽光雨露毒遮蓋住。它想,它要活著,於是它努力的苟延殘喘,從水溝裏,從樹葉間,汲取一絲氧氣,汲取一絲雨露,然後它活下來了。”


    “可是參天大樹們太高大了,它想要活得好好的,就要繼續長大,不過沒關係,它已經活下來過一次,於是它打算繼續長,它長啊長……長啊長……”


    “終於,它的樹幹粗了,它的枝葉繁茂了,它隱約能看到層疊樹葉外的陽光,這時候,它感覺到很疼很疼。”


    “它低頭往下看,原來不知道何時,它的身體裏,已經被勒進一根粗粗的繩索。”


    “那根繩索,滯留在它身體內太久了太久了。”


    “是誰留下的呢?也許是放羊的孩子留下的,也許是枯死的藤蔓絞殺的,也許是……”


    “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呢?也許在它初長成的時候,便已經勒上。無聲無息,經年累月。”


    “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棵樹,它以為能活下來,其實它早就死了。”


    長長的眼睫隻是微微煽動,隨即便淡漠的,走向最明亮處。


    眼前,即將是出口。


    心底隱約捕捉到什麽,殷倦之的心中恍若驚濤拍浪,謝冰的本能,在告訴他什麽?


    然而,她略有些低沉的聲音,沒有再響起。


    他牽著她,在鎖鏈叮當聲中,一步一步走出去。


    峰頂之上,謝冰眾矢之的。


    然而,麵臨所有的指控,謝冰全都不認。


    “與我何幹?”


    鎖鏈分別鎖著她的四肢,沉重到勒緊骨血,壓出來層層血痕,她被押跪在天下麵前,卻依舊說,與我何幹?


    她略微譏諷的仰頭,看向麵前鮮血滿身的男人,顧莫念。


    顧莫念廢修為,毀神識海,漸漸舉動,違抗天下之意,在謝冰麵前,一一履行。


    太虛派師兄弟眼睜睜看著,俱都淚水盈眶。


    謝冰冷淡的看著顧莫念痛苦到身形戰栗,看著他毀神識海,直至他身形虛弱,直至……被衝上來的粉裙女子托住。


    萱瑤淚流滿麵,哭喊道:“師父!師父!”


    顧莫念搖了搖頭,“瑤兒,為師在救你師姐,你下去。”


    他啞聲道:“現在,釘鎮魔降魂釘。”


    鎮魔降魂釘,凜冽森寒,即將打在青色與血色交織的瘦削身影之上。


    一道妖火,從天而降,撲向那寒光凜然的銀釘!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05 01:42:21~2020-05-06 23:57: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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