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麵羅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有人喊他阿逸。


    真是遙遠的稱呼啊。


    遙遠到以為這一切像是一場過於夢幻的夢。


    他生硬的說, “不,你認錯人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終於將視線看向謝冰,森寒的牙齒微微顫動,那臉不像是臉, 倒像是怪物。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


    “看好了, 我是鬼麵羅刹。”


    謝冰的手不抖了, 甚至還想扇他:“鬼麵羅刹?你再看看,我是誰。”


    她的手指驟然張開, 摁在了那冰冷的黑甲上。


    黑甲與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 那些血肉恣意翻滾, 就像是絞殺碾碎之後隨意拚湊出的人形。


    當年的宿采逸在她設計之下, 被壓入了苦寒之地。


    她本以為, 他死在了那場淵魔出世中。


    鬼滅羅刹的聲音恍若火燒般粗糲:


    “真是太好笑了,你將我認成了誰?早知道便一劍殺了你, 省去諸多麻煩。我說了, 我們不認識。”


    “你是誰,與我有何幹係, 我不認識你。”


    他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要離開。


    謝冰的手指劃過黑甲,空落落的落了下來。


    南宮無寐眯眼看著他:


    “小師弟。”


    刹那間, 眾多的事情被他聯係起來,他曬然一笑,笑得極為冰冷:“我道鬼麵羅刹為何專與我過不去, 原來竟是你!”


    鬼麵羅刹冷笑,腳下黑霧升起。


    南宮無寐腳步微錯,擋在他麵前,話語森寒:“你惹她哭了,你認為你還走得掉嗎?”


    這話是什麽意思?


    鬼麵羅刹微微扭頭,便看到謝冰的眼圈不知何時,竟然紅了。


    她眼中掉著淚,臉上依舊素淡毫無表情,手已經抬了起來。


    “啪。”


    幹脆利索的一巴掌。


    鬼麵羅刹隻感覺臉上火辣辣。


    成為鬼麵羅刹之後,別說敢觸碰他的臉,便是傷他也少有,誰若敢碰他一絲一毫,他定然要將人碾碎成粉末,然而,被結結實實扇了一巴掌,鬼麵羅刹卻像是傻了一般,死死的盯著盯著謝冰,一動也沒動。


    鬼麵羅刹的個子很高,接近一米九的個子,在一米六幾的謝冰麵前,明明是俯視她,他卻覺得自己很矮、很矮。


    就像是當年那個仰視著她,抱著她腿彎撒嬌的孩子。


    “宿、采、逸。”


    謝冰一字一頓喊他的名字:“你清醒了沒有?告訴我,我是誰?”


    鬼麵羅刹喉結滾動。


    他的嗓音幹枯沙啞。


    他說:“不認識。”


    “啪”的一下,謝冰一巴掌再次打在他的臉上。


    “看著我,再說一遍,我是誰?”


    黑甲碎裂蔓延的臉上,鬼麵羅煞的眼睛終於紅了。


    大師姐從來不打他。


    她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他張口:“不認……”


    一句話沒有說完,“啪”的一下,又打在他臉上。


    謝冰眼圈紅著,麵容依舊森冷:“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我是誰?”


    她的聲音清冷平淡:“別以為我還對你有耐心,你知道的,我對你下手已經不會手軟。”


    “你現在不說,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說出來。”


    她話語冷厲,手掌抬起來,明明是淩厲的威脅,卻怎麽也沒有殺意。


    令人聞風喪膽的,恐怖詭異的存在——鬼麵羅刹,他再也說不出不認識。


    他撲通一下跪在謝冰麵前。


    緩緩的伸出手,抱住了謝冰的腿彎。


    他的頭深深的勾下來,沙啞哽咽。


    他說:“大師姐。”


    ……


    宿采逸扭過去臉,不讓謝冰看。


    謝冰凶戾:“別動,讓我看看。”


    宿采逸不敢動了。


    謝冰抓住他的頭,捧著仔細端詳。


    不是厭惡的,憎惡的,恐懼的眼神。


    再也沒有人那麽心疼的、柔軟的看著他。


    謝冰多久沒有這麽看著他了?


    他沉默著,不再躲閃謝冰的眼神。


    謝冰冷靜的說:“到底怎麽回事,全都告訴我。”


    是與這些天胡說八道、嬉笑怒罵截然不同的態度和語氣。


    褪去那些圖窮匕見的互相算計,物是人非的敵對生死,謝冰冷靜看著他,掌控一切的模樣,讓他覺得仿佛變成了那個小小的少年。


    心中曾經發下誓言,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的他,唯獨麵對著謝冰一敗塗地。


    他低低說,“當年我離開太虛派,一切便變了。”


    ……


    當年的宿采逸,是太虛派中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


    他年紀雖小,卻被顧莫念收為最小的男弟子,天賦絕倫,受盡寵愛,顧莫念將主座事務分擔給他處理,他亦是做的井井有條,深受讚譽。


    整個修仙界都在吹捧他。


    若非殷倦之被內定為下一任主座,那主座之位,毫無疑問便是宿采逸的。


    那麽多的吹捧之下,他很快便飄飄然。


    他愛慕上這天地之間最驚才絕豔的女孩,這赫然成了他的情劫。


    小師妹萱瑤不染塵埃,像是小開心果一樣天真爛漫,他朝夕癡迷,若是能與萱瑤成為神仙道侶,他自當了卻一樁心願。


    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所見到的那樣。


    一朝淪為囚徒,身敗名裂,這個世界終於對他揭開了殘忍的一麵。


    他心心愛慕的少女,根本不是想象中純潔無瑕:她愛上了另外的男子,隱瞞了早就與他人苟且的實情,默認宿采逸去挖師姐的內丹。


    他尊敬愛慕的師父當麵道貌岸然,未曾沾染半分因果:自小儒慕的師父顧莫念攛掇他去做那樣卑劣的事情,將他玩弄在掌心。


    就連他的大師姐……


    他知曉他對不住她,可是在冥冥之中,他一步一步的走進了大師姐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裏。她便是那般冷冷無情的看著她走進了陷阱。


    送別之時,他已然明白大師姐什麽都知道,因為大師姐從來不對他說那些虛偽的話。


    他不想聽那些話,他明明抱的那樣緊,卻清楚的明白,大師姐再也不會原諒他。


    大師姐早就對他失望,並且已經將他視為敵人。


    一朝淪落。


    他不知道哪裏出了錯,分明是做苦役,卻每日被派往最嚴苛冷酷的地底,他被封了靈氣,變成了比牲畜還不如的奴役。


    他犯的罪罪不至死,本不該遭受這些。那裏有死無生,若非他命大,怕是早就死在了這牢獄裏。


    冷靜下來的宿采逸便知道有人想要害他。


    直至他發現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醒,他的味覺越來越退散,有時他常常會控製不住自己發瘋,卻換得一身的鞭笞。


    大家都說,他瘋了。連看守他們的副堂主都說,他瘋了。


    宿采逸隻覺得萬念俱灰:他瘋了嗎?他真的已經瘋了嗎?


    他卑微的蜷縮在地上挨鞭笞的時候,就像是一灘爛泥……不,自從他身敗名裂,他就成了一灘爛泥,爛在地裏無人問津。


    好惡心,這個世界好惡心。


    那些曾對他敞開過的光鮮亮麗,權利財富,煙消雲散,當初的人上人,變成了人人可以踐踏的,腳底的爛泥。


    好惡心。


    他被封了靈氣,隻能吃飯,他懷疑有人對他下毒,連飯都不敢再吃,他的生命漸漸的失去了力量,他愈發瘋狂,他就要變成一個徹頭徹底的瘋子,他開始對人產生了巨大的懷疑:這一切,出自於誰的授意?


    他做下這種醜惡的事情,幕後黑手是他尊敬敬愛的師父,師父是正道之首,一身正氣,受人敬仰,他的師父不會讓他活著。


    天之驕子,一朝隕落,癲狂成癡,不日死亡,多麽適合他的結局。


    宿采逸油盡燈枯,喪失了味覺,嗅覺,他的眼前常常一片模糊,還要被鞭打著做苦力。


    直至那天天地震顫,天塌地陷,無數的淵魔從地底而出,淵魔撕咬著勞役們,將他們咀嚼成肉沫。


    他被咬的不che:n-g人形,到底是曾經驚才絕豔的修士,他掙脫了獸口,掉下深淵,摔在巨石之上,落入到岩漿之中,焚身碎骨,血肉錯位。


    模模糊糊的視線中,他隱約看到一抹純白身影。


    顧莫念親自來殺他了。


    而在世人眼中,他是來救小弟子的。


    他慘笑著轉身,自己墜落到更深處、更深處。


    虛偽。


    若他不死,他要殺盡這虛偽的天下人!


    ……


    等他醒來之時,他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塊支零破碎的血肉。


    他的魂魄漂浮禁錮在一團灰蒙蒙的透明土中,而他的血肉粘附在一起,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周身被封的靈氣回來了,他一動也不能動,便在那混沌土中重新開始修行。


    被灼燒成枯骨的身體漸漸有了生機,發狂的神誌漸漸清明下來,可是,被燒焦毀容啃噬的臉和身體,再也回不來了。


    永永遠遠,定格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恨盡了人,惡心那些虛偽的人,他要殺幹淨這天下人。


    他的靈丹變成一團混沌,與淵魔有了更深的聯係,冥冥之中,他恍若與天意勾連,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天意。


    這天意在告訴他,要推滅這修仙界,推翻聖廟。


    他已然癲狂,他隻想殺盡這天下人,又有何不可?


    多年後,鬼麵羅刹率領淵魔,橫空出世。


    而這時,他終於得知了大師姐的死訊。大師姐被逼的入魔,她入魔之時指控顧莫念的那些話,在正道所遭遇的那些,令他愈發惡心。


    而後十幾年,鬼麵羅刹率領淵魔攻占修仙界各州,摧枯拉朽般勝利,推翻聖廟,殺光天下之人,便是他的目的。


    直至這時,他知曉謝冰沒死。


    謝冰與聖子一同回了聖廟,謝冰愛上了代表天意的聖子,即將與聖子大婚。


    直至聖廟之巔發生巨變,他才明白當年諸多事情,萱瑤在聖廟之巔控訴顧莫念行禽獸之舉的時間,與他出事幾乎吻合,他還有什麽不明白?


    謝冰在顧莫念、聖子這裏被迫苟活,那麽她在魔尊這裏呢?


    魔尊赫然是大師兄,他冷笑,又是一個道貌岸然之輩。


    他不會再讓大師姐被這樣虛偽的人所騙。


    ……


    “我將你抓來之後,又不能讓你認出我,便將你關了起來。”


    猙獰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他連喊出大師姐都覺得褻瀆了她。


    謝冰當然知道宿采逸為何魔界搶婚,為何不想認她,為何隻是關著她。


    無非是因為迷途的孩子尚且有最後一絲的自尊和良心。


    饒是告訴自己,她將他當做敵人,再也不會管他,與小師弟已然恩斷義絕,可是畢竟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


    她可以與之為敵,卻不忍他獨自一人,走向不歸之路。


    ……


    宿采逸知道,當年不過是一場戲。


    他的卑劣在大師姐麵前一覽無餘,她早就對他失望。


    “大師姐,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他的手哆嗦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


    布娃娃的邊緣已經磨損,不知道摩挲多少遍,亦是不知道相伴多少個日夜。


    他低垂著頭,跪在謝冰麵前,痛苦的閉上眼睛。


    他將布娃娃放在謝冰的掌心,“我不配得到大師姐的原諒,自此之後,我將與大師姐避而不見,永世不再出現。”


    “大師姐自可繼續將我當敵人,他日若真的再見,便是殺了我,也毫無怨言。”


    謝冰真的要被氣死了。


    謝冰想抽他,看著他醜陋的模樣,硬生生的遏製住手。


    她一把抬起他的臉,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宿采逸,你聽著,我沒原諒你。”


    “但是,從現在起,你的哪一步都不能再走歪了!”


    宿采逸眼神退縮了一瞬,怔怔道:“我殺了太多人,我成了這副模樣,我為世人所不容……”


    他走了太久太久,久到自己根本無法回頭。


    謝冰:……


    她還叛出正道,她還給聖子戴綠帽,她還嫁給魔尊呢!


    “很巧,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與你的目標一致。”


    “什麽?”


    他霍然看向謝冰。


    “這事兒說來話長,你先跟我回去,我先大個婚我們再詳細說!現在我有點兒急。”


    宿采逸茫然了:“什麽?”


    謝冰將他拉起來:“你大師兄……哦不!你姐夫大不了婚都快黑化了,你還沒看出來嗎?”


    南宮無寐幽幽的看著她,不說話。


    “正好我缺個娘家人,你來當代表吧!”


    “什麽?”


    宿采逸話都不會說了,隻覺得樁樁件件哪一件都超乎自己的意料:“魔尊南宮無寐陰險狡詐,大師兄不過是他披的一層皮……”


    南宮無寐轉而盯著他,冷笑。


    謝冰一臉正色:“你怎麽說你大師兄的,你大師兄白疼你了?不管是南宮無寐還是殷倦之,他都是個好人!”


    宿采逸:“……”


    這世界上,恐怕隻有謝冰一人認為他是好人。


    謝冰:“來不及了,現在就回去,今天必須、一定、務必要大婚!!”


    別說小嫵媚慌了,她也慌了!


    ……


    魔尊與魔後的大婚一波三折。


    重新舉辦的大婚儀式上,出現了一身黑袍的男子,黑袍結結實實的遮住了他的麵容,連眼睛都看不清。


    黑袍男子沉默著牽著謝冰的手,一步一步的走過了很長……好吧,也沒有很長:


    南宮無寐愣是取消了走半城長路、受魔界子民祝福的儀式,隻允許謝冰走了一百步。


    謝冰在心底默默數了一百個數,終於走到了南宮無寐麵前。


    宿采逸牽著謝冰的手,將她交給了另外一個男人。


    至此,魔界魔尊與魔後大禮已成。


    當晚洞房,塵埃落定。


    ……


    幾乎與此同時,中州大陸聖廟上空一團霧氣緩緩散去,銀光閃爍,銀星現世。


    三個月後,聖子之妻萱瑤懷有身孕之事傳遍整個修仙界,萬眾祝福。


    作者有話要說:  別人家都是風風光光嫁人,而小嫵媚終於風風光光的娶了謝冰。


    淵魔就位,鬼麵羅刹就位,妖王就位,冥君就位,魔尊就位……近了近了,完結的腳步近了!


    明天更新依舊在晚上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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