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曉前,綴在漆黑天幕上的那顆星子最後閃爍一下,便漸漸暗下去了。東方露出一線魚肚白,絲絲柔光在海上流淌開來,正要漫過海岸線時,太陽忽地一躍,整個掙出海麵,於是刹那間金光大盛,無盡光華倏然灑落鋪滿了整片大地。


    不經意間,夜色留下的涼意已被日光刺破穿透,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雞鳴犬吠之聲接連不停,很快從一間屋舍傳去了另一間屋舍。身穿粗布衣衫的男子們扛起鋤頭推開木門,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勞作,同樣衣著樸素的女子們也互相打過招呼,邊看管年紀尚幼的孩童們,邊操持起了各種雜事。


    “再亂跑就打斷你的腿!”一個女子正叉腰教訓自己調皮的兒子:“沒聽你爹說嗎,外麵到處都在打仗鬧饑荒,還有瘟疫!都有人逃到咱們山下了,小心把你抓去吃了!”


    小孩子顯然不懂“瘟疫”和“打仗”的意思,眨巴幾下眼,抱住門口的大狗就想騎上去玩耍。可曆來乖順的大狗這次卻忽然直起身子躲開孩童,瞪大雙眼向天空狂吠起來。


    一瞬間,這個半山腰小村莊裏的雞狗牛羊全都一起放聲朝天空狂叫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麽無形中的怪物一般,又是恐懼,又是敬畏。


    “救,救命……救命!”在一片狂雜的吠叫聲中,一個半邊身子全是血,手臂少了一半的男人衝了過來,瘋了一樣的抓著人就問:“長老呢?長老在哪?!”


    人群瞬間炸開,尖叫哭喊聲響成了一片。


    嘈雜混亂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手拄拐仗分開人群,緩緩走了出來。


    “長老!”男子跑到老人前麵撲通跪下,哭喊道:“死人!山下好多死人!還有很多怪物!死的活的都有!馬上就要衝到村子外麵了!”


    就在這時,大地猛然震動起來,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由遠而近。驚慌的人們一起轉頭看去,便見到幾隻足有樹高的獨角巨獸倉皇地向西麵奔去。


    抬眼望去,仍是晴空萬裏的大好景象,但那股緊緊逼迫下來的力道從未散開,反而愈加沉重。


    長老長歎一聲,搖頭喃喃道:“逃不掉了,都逃不掉了……


    絕望地哭喊聲再次響成了一片。


    “天意啊……”這一次,長老的低語聲並沒有人聽清。


    千裏之外,昆侖山巔。


    人間已是大亮,但昆侖山脈仍睡意酣然,懷抱著綿延千裏的深褐色山林一呼一吸,遲遲不肯醒來。


    忽然轟隆一聲炸響從天邊滾滾而來,世間瞬間換了一番景象,前一刻還朗朗晴空日光明媚,這一刻卻烏雲密布,轉眼下起了瓢潑大雨。然而大雨尚未下透,颶風隨即呼嘯著肆意奔騰,卷起無數冰雹和雪片,劈啪砸落在山石之間。


    從晴空萬裏到天降驟雨,再到天地間彌漫冰雹飛雪,不過眨眼之間,天地已徹底變換了模樣。就在這刺骨寒風中,群山萬壑終於從洪荒大夢中初醒一般,應和著發出了低沉威嚴的轟鳴。


    這一聲劈開了雨幕雪霧,激起陣陣回響不斷,直傳到幾千裏之外。卻也正因為這一聲,本來散落在人間各處、人類卻幾乎察覺不到的黑氣忽地集聚而來,黑漆漆一堆,重重往昆侖山巔壓去。


    刹那間雨雪之勢愈盛,巨風之力也愈強,再加上濃濃黑氣的裹挾,風雲突變間,昆侖山竟如同生生被卷進了兩個巨掌之間一般,仿似待得片刻巨掌合攏,整個昆侖山脈便將灰飛湮滅,徹底化為烏有。


    滿天冰雪暴雨中,一條巨龍猛然於半空現出原型,在狂風中遊走躲避著冰錐和砸落的石塊,張開大嘴,就要去吞那雨雪。然而巨龍身側卻急速掠過一隻五彩大鳥,幾聲厲叫後,拽著巨龍一起落回山間。


    “別亂來!”五彩大鳥變回了人形,身型看起來有些瘦削,語氣倒是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不要自亂陣腳。”


    巨龍在落地的瞬間同樣變回了人形,隻見他身高八尺有餘,身材有些壯碩,肩背處肌肉尤為紮實。臉孔與常人無異,隻是兩隻眼睛並非橫著一左一右,而是豎著一上一下排在額頭上。


    “人間已經亂了。”他們身側還站著一個男人,語氣淡然地開了口。這一位的長發被巨風刮得獵獵作響,一身灰布衣衫卻掩不住天生神采,歎氣道:“我們能做的有限。”


    “應龍,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瘦削男子急促說完,又對另一個急道:“燭龍,你怎麽說?”


    燭龍不置可否,上下兩隻眼睛微微眯起,望向滿天雨雪和濃稠的黑霧。


    應龍歎道:“鳳皇,你我都以為那隻是一個意外,但如今看來,怕是劫數。”


    說著,應龍揚起左手向前方伸去,彈指一揮間,滿天黑霧竟不由得輕輕一顫。然而微顫過後濃稠黑霧反倒氣勢更凶,惱羞成怒般伴著風雪冰雨,遮天蔽日地就要撲將過來。


    燭龍上下二目猛地瞪圓,數道精光直直刺入黑霧中,喝道:“孬種!連現出原形都不敢麽?”


    鳳皇未及阻止,隻得眼睜睜看著那團黑霧被撕扯開幾道口子,亮光掠過處,果然在裏麵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不想那些身影一閃而過後,原本隻是風雨聲作亂的山野間忽地響起了嘈雜異響,仔細去聽時,才發現裏麵竟混著哭聲、討饒聲、咒罵聲、尖叫聲、呻吟聲……甚至不止是聲響,還有無數強烈到幾乎能觸摸碰撞的情緒也在圍繞奔走著,似乎是狠戾、激昂、躁狂、衝動、嗜殺……


    所有一切聲響和衝動情緒彼此撕咬著糅雜在一起,從黑霧中爭先恐後地傾瀉而出。燭龍被這變數激得一愣,應龍臉色也陰沉了些許,兩人都沒再動作,而是一起回頭看著鳳皇欲言又止。


    狂風呼嘯,喊聲淒厲,站在山石中央的鳳皇緊緊攥拳,指尖幾乎要刺破了掌心。如果那天,阿鸞沒有去……思索間忽見黑霧中衝出一隻長著四隻耳朵的猿猴般異獸,而另一側同樣黑團鼓噪,跟著衝出了一隻貓頭鷹身型的異獸,隻是這隻異獸還長了張人臉,麵孔上足足有四隻眼睛,眨動亂轉時,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這兩隻異獸三人當然認得,一隻名為長右,但凡出現必定會引發滔天水患,另一隻則是顒,現身時天下大旱寸草不生。可是鳳皇記得,他們剛從鬼蜮山陰陽洞逃出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麽異狀,怎麽現在變得這般瘋狂狠戾呢?


    鳳皇連忙收斂心神,再望去時,隻見兩隻異獸周身纏繞著濃稠發黑的霧氣,擦過的枝葉花草全都被熏染上一股腐臭味,隔著幾十米遠,竟然已是惡臭難當。


    三人臉色一變,終於發現那些黑霧不是陰魂也不是精怪,而是人類各種痛苦情緒凝聚成的絕望!隻見長右周身緊緊圍繞著悲傷、憤恨、無助、痛苦,而顒同樣被驚恐、掙紮、恨意、焦灼包裹著。它們在人間引發了澇災和旱災,之後又被災難中死去人類的情緒給纏住了!


    鳳皇驚訝不已,看向應龍:“長右和顒雖是能引發災禍的異獸,以前卻從不曾被人類情緒影響啊?”


    然而沒有時間再讓他們去思索分辨,兩團黑霧幾乎同時撲到了眼前,鳳皇止住話語放聲長嘯,揚臂為翅旋身就要飛起時,一隻胸腹部都是鮮紅顏色的大鳥卻先他一步,撞到了長右身上。


    “赤鷩小心。”


    應龍叮囑一聲,掌心向上揮手掃出一道暗紅色的光芒。伴著這道紅光,無數隻奇珍異獸從三人身後躍起,紛紛撲向了黑霧中接連跳躍鑽出的敵人。


    恍然間,隻見天地間一片光華閃動,吼叫聲、尖嘯聲、嘶鳴聲不絕於耳,群獸凶狠地互相撕咬著,血肉和皮毛被風雪刮起,呼啦啦揚了漫山遍野。


    鳳皇已變為五彩大鳥,在空中盤旋著奮力抓撓撕扯。而當他稍緩過神低頭一看時,隻見層層黑霧越聚越多,被困在其中的神獸們互相瘋狂地抓撓撕咬,無論是瑞獸還是凶獸全都無法逃脫,一個接著一個在廝殺中轟隆墜地,繼而淒慘死去。


    舉目望去,燭龍仍盤旋在空中大口吞雲吐霧,卻已有幾處鱗甲破損裂開,淌出了暗色的龍血。應龍一直以人形掌劈腳踢,看似所有黑色霧團全都無法近身,但動作已漸漸遲緩下去。還有……還有那些和他們共同激昂應戰的朋友,千百年來一起飲酒高歌,何其痛快暢然,可現如今死的死、傷的傷,自己卻無能為力,什麽也改變不了。


    如此驚心動魄的血腥廝殺場麵,哪裏還是人間?哪裏還是昆侖!


    如果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如果他們能再多爭取到一些時日……可惜已經沒有如果了。難道這一次真的會變成蒼生浩劫,所有生靈都無法幸免嗎?人間萬象,奇珍異獸,現如今隻有死路一條了嗎?


    五彩大鳥仰天悲鳴,幾乎要掉下淚來。搖晃著躲過又一團黑霧時,鳳皇略一沉吟,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就嚐試用盡我族精魄鮮血……最後再搏一次吧!鳳皇長嘯一聲,向著昆侖之巔最為粗壯的一顆巨樹振翅飛去,待他用爪子抓緊樹枝後,仰起脖頸,張嘴便要噴吐出畢生修為。


    應龍大驚,忙道:“萬萬不可!”


    但已然遲了,隻見鮮紅勝血的薄霧縷縷從鳥喙中吐出,雖縹緲卻堅定地衝向了團團黑霧。而鳳皇身披的五彩羽毛不過一眨眼間,顏色已暗淡了不少。燭龍也感應到了鳳皇吐出的精魂,就要落回地上,卻聽轟隆一聲,天空突然震顫著瘋狂抖動起來,仿似就快要被炸出一個窟窿。


    就在這驚雷炸響的瞬間,鳳皇隻覺胸口一燙,幾乎要從樹上掉落下來。還好應龍已趕到他身邊,雙手推出一個氣旋穩穩將他接住。


    突生驚雷,是所有神獸都未曾預料到的。鳳皇顧不得胸口熾熱滾燙的詭異觸感,隻和應龍、燭龍一起怔怔望向天空。


    這次不再是黑霧,而是真正的烏雲壓將下來,層層疊疊,遮滿了整片天空。烏雲間電光道道閃爍,隻一看,便毫不懷疑那雷光定能穿金裂石。


    烏雲越積越厚,電光穿梭其間,卻越來越是刺眼。慢慢的,墨色天空中竟如同擰出了一道金色的長鞭,劈啪作響,火星四濺,仿佛有一位天神正執起它,要往哪裏揮舞劈去。


    應龍凝望片刻,喃喃自語道:“這是……天雷?”


    話音甫落,轟隆一聲巨響伴著金光猙獰的雷電長鞭,帶起一路火星,赫然向東方劈去。那力道仿似是盤古舞動著巨斧,將天地從混沌中劈開,又似共工狂怒難當,奮力撞倒了不周山。


    天地萬物一片寂靜,方才還凶狠撕咬著的神獸們瞬間匍匐在地,瑟瑟發抖起來。群獸就這樣一起看著雷光長鞭在天空和大地間撕裂開一道口子,下一瞬,鏗鏘炸裂聲中天火驟起,將東方整片天空全都燒成了紅色。


    然而就在天雷墜落的刹那,烏雲卻刷的消失散盡,就連一直圍繞在昆侖山四周的黑霧也翻騰碎裂,風一刮,徹底散落不見了。


    應龍長出一口氣,卻還是不解地望著遠方熊熊燃燒的火焰,奇怪道:“天雷怎麽降在了那裏?”


    燭龍不甚在意,回轉過身看一眼鳳皇,發現這家夥雖然暈了,倒還有氣息,那就是死不了了。於是淡定道:“不知道,無所謂。”


    應龍又道:“天火是無法用人間的力量撲滅的,看來隻能等它燒上三天三夜,自行熄滅了。”


    燭龍不解地看一眼應龍,好像在不耐煩他操心與己無關的瑣事,然而沒再多說什麽,胡亂抓幾片樹葉拍在傷口上,轉身下山去了。


    “天雷,天劫?人間……神獸……哎。”


    應龍嘀咕完不成章法的詞句,長歎一口氣,也扶著鳳皇向山下走去。


    天火果然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才慢慢勢弱熄滅。應龍本想去查探一下,隻是大戰剛過,到處死傷無數,隻得先忙眼前的各種瑣事。


    經此一役,人類和神獸都元氣大傷,不知多久才能恢複過來。而鳳皇——應龍拖著根掛滿了新鮮水果的樹枝,在丹穴山中的石路上邊走邊搖頭——鳳皇這家夥,為了對抗那些肆虐的黑霧,竟用自己的精血作引,意圖將它們吸入體內封印。雖說半途中被天雷打斷,但內傷太過嚴重,不知道還要昏睡多久。


    “這一大一小,都不讓人省心啊。”應龍唏噓不已,抬手推開了鳳皇府的大門。


    房間裏正坐著一個身姿妖嬈、麵容姣好的女子,見到應龍,忙問道:“應龍大人,您來得正好,鳳皇大人什麽時候能醒啊?”


    應龍搖頭道:“說不好,至少千餘年吧。”


    女子眼神一黯,看一眼安靜躺在床榻上的鳳皇,喃喃道:“阿鸞也還昏睡著。跂踵刺他那一劍雖然偏了,卻也傷了本源,恐怕沒個幾百年養不好。而且鳳皇大人之前交待過,說別讓他那麽早醒來,怕他……唉。”


    應龍邊聽邊從樹枝上拽下一個果子啃上兩口,突然道:“類,你的那半身呢?”


    類本是雌雄同體,雖行動上偶有不便,但養起傷來卻可以陰陽自調,事半功倍。於是當下是女身的類一撩頭發,哼道:“受傷太過嚴重,我讓他先睡著療傷了。真是的,打架的時候非要去逞能,還說無論怎樣都不準我現身,這下好了吧!”


    應龍笑笑,沒什麽要說的了,便啃著水果告辭離去。


    剛走出院落沒幾步,抬頭就看到同樣拖著樹枝來串門的燭龍。應龍一指身後,笑道:“大的傷重不醒,小的封印沒開,類在照看著他們。”


    “哦。”燭龍略一思索,坐在地上開始吃果子,直到把一樹枝的果子全都吃光,才拍拍屁股站起身子,空手進門去也。


    “這家夥。”


    應龍搖頭大笑,轉身看一眼鳳皇府,思忖片刻後啃掉手上果子的最後一塊果肉,將果核隨手拋入了路邊土堆。


    至少,還能有千把年好日子過吧。應龍笑著輕輕往那個方向吐了一口氣,不過眨眼之間,土堆裏便冒出了一株鮮嫩柔軟的綠苗,迎著風輕輕搖擺起來。


    此消彼長,萬物循環往複……希望這一次,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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