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主要去保崇庵帶發修行為淑妃祈福的消息也傳到了朝霞宮。


    “安樂公主,淑妃娘娘……”林斐呢喃,“狡猾……”


    “沒必要。”謝玉璋說。


    她們自然不知道安樂公主之事,純是因為淑妃不願意將女兒遠嫁到河西才鬧騰出來的手段。她們兩個人都以為,淑妃是唯恐一招不夠保險,才又另出一招,確保安樂公主不會被和親到漠北去。


    淑妃這一手,令林斐心頭更加沉重。她夜裏甚至好幾次都做了同樣的噩夢,巨大車輪碾來,將她和她的公主都碾得粉身碎骨。


    她夜裏驚醒,一身冷汗。


    謝玉璋也醒了,伸手摸了摸她額頭的濕發,低聲問:“怎麽了?做噩夢了?”


    林斐歉意地說:“我吵著殿下了吧,我回去睡吧。”


    她說著,便要起身。謝玉璋卻按住了她的手臂,一翻身抱住了她:“不要走,跟我在一起。”


    這些時日謝玉璋表現得都很平靜,可原來在夜深人靜時還是這般柔弱,需要她來嗬護。


    林斐摟住謝玉璋,輕輕拍她的背,哄她:“不走,不走,繼續睡吧。”


    林斐和謝玉璋熏一樣的香,她們對彼此的氣味熟悉至極。在這熟悉的氣息中,兩個人漸漸沉入夢鄉。


    這一次,沒再做噩夢。


    時光很快過去,漠北汗國的使團入京已經有半個月。


    時間進入了七月,這一日還未到午膳時間,便有含涼殿熟識的仁湯創實垡偌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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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多謝公公。”謝玉璋頷首,示意林斐不要再多問。


    林斐心中沉重,麵上還得維持著鎮定,指揮著宮娥,取了件銀紅灑金百蝶穿花的冰綃大袖衫來。


    謝玉璋抬起手臂,宮人服侍她套上了大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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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玉璋瞥了他一眼。


    皇帝不喜林家,因而也不喜歡林斐。林斐從來不隨著謝玉璋去皇帝那頭,這一次亦然。她隻能在朝霞宮裏焦灼地等待。


    她上一次內心有這種焦灼之感,是乍聞得祖父撞死在金殿之上,父親已被下了大獄,凶惡的兵丁圍了林府,卻還沒有人來宣告他們的罪名的那段等待的時間。


    既恐懼,又無力。


    林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命令宮人打開了麵向中庭的扇,她便坐在那裏,望著葳蕤的庭院。


    林斐是從小精心培養出來的世家貴女,她麵沉似水、正襟危坐的時候,腰背挺得筆直,連衣角都不會抖動分毫。宮人們不由自主地便放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


    這種帶著壓迫感的沉寂持續到謝玉璋歸來。看到謝玉璋麵容平靜,腳步甚至帶著輕鬆,宮人們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隻有林斐抬頭凝視謝玉璋的麵龐,眼中沒有任何喜色。她微微躬身行禮,身體隨著謝玉璋的走動轉動方向。


    謝玉璋邁過去,斂了裙子,在她身旁的正位上坐下。


    揮揮手,宮人們潮水般退下,謝玉璋並林斐一同坐在那裏望著中庭,誰也不開口。遠處廊廡下,宮人們隔著庭院遙遙看過來,麵麵相覷。


    過了許久,林斐澀聲道:“殿下?”


    謝玉璋卻感到說不出來的平靜。


    “父皇告訴我,要以我和親漠北。”她說。


    比起這早就預測到了的命運,林斐更心痛於謝玉璋的這份平靜。她天真的殿下,不該是倍受打擊,傷心落淚才對嗎?她的難過被壓在了哪裏,為什麽要這樣壓製?


    “公主……”林斐溫柔地伸手覆住謝玉璋的手,輕聲說,“想哭就哭吧。”


    別忍著,別憋著。強烈的情緒壓抑著,最是傷身。


    謝玉璋卻說:“哭過了。”


    是了,被一向寵愛她的陛下親口宣布了未來這樣的命運,怎麽能不難過呢。林斐黯然。


    正想說些什麽安慰謝玉璋的時候,卻聽謝玉璋說:“我做女兒的,要去為國效力,遠嫁漠北,再不能在父皇膝前盡孝,怎麽能不哭一哭呢?你放心,在父皇麵前,我已經哭過了。”


    林斐愕然抬眸,幾乎不認識謝玉璋了。


    謝玉璋重生回少女時代,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裏,她常常處在抑鬱、晦暗、恐懼的心情裏。


    她知道未來的命運,她知道自己頭上懸著一把刀。可現在,當那把刀終於落下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恐懼未來。


    謝玉璋此時深刻意識到,原來人的恐懼,更多是來自於“未知”二字。


    即將麵對的一切,她都已經經曆過一遭,一想到這一點,她的心情竟然奇異地寧靜平和了下來。


    “難過什麽呢?”她溫柔地笑著,握住了林斐的手,“對已經既定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後該怎麽辦。”


    【對已經既定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後該怎麽辦。】


    ――不知道多少次,在她要撐不住的時候,林斐就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裏,在她耳邊這樣告訴她。


    她們握著彼此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熬過來了,熬到了一起活著回到雲京城的那一天。


    林斐的淚珠在膝頭印出了兩點斑痕。


    她的殿下啊,那騎著四蹄踏雪的寶馬,將她從可怕的命運中拯救出來的小殿下啊,什麽時候竟成長到這般地步了?


    林斐抬起頭,麵頰上猶有淚痕,卻露出了笑容:“殿下說的對。”


    謝玉璋笑了。


    林斐以衣袖拭幹麵頰,人已經恢複了冷靜從容,問道:“殿下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謝玉璋道:“三日後,父皇要大宴使團,我想在宴席上獻一支舞。”


    這些天思緒太重,此時林斐才陡然發覺,從前愛舞如命的謝玉璋竟好像已經許久沒跳過舞了。


    “公主。”林斐難過地道,“咱們稱病就是了。”


    謝玉璋臉上卻露出奇異的微笑:“跳啊,為什麽不跳。這大概是,我在雲京城跳的最後一支舞罷。”


    前世的今日,她被召去含涼殿,她的父皇隻是告訴她他想在三日後的宴席上看她的舞。她歡歡喜喜地準備了三日,在那日的宴上一舞驚豔了眾人。


    就在她又得意又開心的時候,漠北汗國使者開口為阿史那汗求娶她。她的父皇當場允了。


    她呆若木雞地站在大殿之上,四周投來的全是同情、憐憫的目光。她渾渾噩噩,是被宮人們拖下去的。


    後來她幾經周折,終於回到了雲京。她那如喪家犬般的父親,想將她這女兒像舞姬一樣獻給新帝。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一直一直紮在那裏,一碰就疼。她為了拒絕,挑斷了自己的右腳筋。


    可原來,早在那之前,她這父親已經將她作舞姬一般地獻給胡人了啊,她想,從前她真是天真呢。


    今日,她當麵問了皇帝,是否要以她和親。皇帝才沒像前世那樣哄著她瞞著她,不得已承認了。


    皇帝還流了淚。


    皇帝哭,她也哭。


    “女兒以後不能盡孝了。”她說。


    皇帝是多麽欣慰啊。


    “吾兒,吾家鳳凰兒。”他說,“願你是我朝第二個善琪公主。”


    善琪公主是二百年前的一名宗室女,被封為公主,嫁往漠北和親。那時阿史那一族還未興起,漠北王族是另一個姓氏。


    善琪公主嫁過去後,漠北與大趙相安無事了三十年。善琪公主的名字被記入了史書。


    謝玉璋少時聽了善琪公主的故事,還曾經向往過。


    後來她人在塞外,才終於明白。兩百年前大趙蒸蒸日上,漠北也需要休養生息,休戰是雙方的意願和需求,豈是一個小小女子能左右的?


    “阿斐,你去趟東宮,跟太子哥哥說,我想知……不。”謝玉璋臨時改口,“你去找福春,你讓他打聽一下,三日後的宴席,河西節度使和他的義子會不會列席。你讓他打聽清楚,李銘會帶哪個義子出席。”


    殿下這是……還惦記著那個李固嗎?她都要遠嫁漠北了,便任性一回又如何。


    林斐應了,當下便親自找福春,交待得清清楚楚。


    福春拍著胸脯保證:“隻管叫殿下等我消息。”


    福春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地便去朝霞宮請安,常得賞賜。他手頭闊綽了,“朋友”自然便多了起來,辦什麽事都比從前容易了好幾分。內心中覺得自己正走上一條金光閃閃的坦途大道。


    對金主寶華公主交待的事,自然是無比上心。


    林斐回到朝霞宮,卻不見謝玉璋。


    “殿下出宮去了。”宮人回稟。


    林斐問:“可說了去哪裏,做什麽?”


    宮人說:“說是去鄖國公府。”


    林斐鬆了一口氣。鄖國公府便是先皇後的娘家,寶華公主的外家。這等大事,原也是該與鄖國公府通通氣的。


    公主既親自去了,她在宮裏便該靜下心來好好思量思量,都要為去塞外準備些什麽。


    公主自幼錦衣玉食,從未離開過雲京這天下最繁華之地,她一個思慮不周,公主便要吃苦。務必要考慮縝密,萬萬不可出紕漏。


    塞外聽著雖然遙遠可怕,可隻要她們在一起不分離,林斐相信,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林斐不知道,謝玉璋其實沒有去鄖國公府。她自知去了鄖國公府,必繞不過外婆舅母和一堆表姐表妹們,便在外麵尋了間酒樓,使人將與她關係最好的表哥楊懷深喊了出來。


    楊懷深在京營掛著職,也和其他的勳貴子弟一般並不需要真的就崗。他成日裏閑雲野鶴一般,日子過得好不逍遙。


    謝玉璋使人尋他,這個時間點,是從一幹貴族子弟的聚會上將他硬拉來的。


    楊懷深來了便問:“哎呀,何事何事,找我找得這般急?”


    謝玉璋卻先問:“二哥哥,我托你照看兩位小李將軍,你可有照看好了?”


    楊懷深大笑,以為謝玉璋情竇初開,看上了兩位李將軍中長得好看的李固,也不說破,隻笑道:“你放心,這雲京城裏,隻要二哥有心,什麽人照顧不好了?剛剛我還在跟李固他們一起吃酒呢,這不,就被你生拽來了。”


    謝玉璋看他神色不似敷衍,點點頭,正色道:“他二人都是少年英雄,他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我望二哥能以朋友待之。切莫如雲京紈絝那般有眼無珠,隻把珠玉當頑石。”


    “你還教訓起哥哥來了?”楊懷深好笑,“這還用你說,但我眼睛不瞎,這些時日還能看不出他二人是什麽人物?嘖。”


    謝玉璋含笑:“那哥哥說說,他二人是個什麽人物?”


    “雖然出身寒微,卻不是池中之物。眼界想法,與我們都大不相同。”楊懷深歎道,“寶華,我跟你說,我都想跟他們去河西看看。”


    楊懷深不過發句感慨,他這樣的幺子,家裏怎麽會放他去河西邊鎮之地。他也就是那麽一說而已,自己心裏都不當真。


    不料他這公主表妹目光清澈,竟頷首說:“二哥想去,不妨便去吧。舅舅舅母若不允,二哥偷偷去也行。若銀錢不湊手,自我這裏拿。”


    楊懷深呆了一呆,又氣又笑:“我就是說說,你膽子可真大,連盤纏都替我想好了。茶呢?茶呢?我匆匆忙忙趕過來,口幹死了!”


    心下卻覺得哪裏怪怪的。他卻一時沒想透,天之嬌女的寶華公主,什麽時候竟也會考慮銀錢、盤纏之類的俗事了?


    謝玉璋微感失望。


    她這表哥,錦繡堆裏長大,吃喝玩樂無一不精,待人接物亦是不乏手腕。隻是真要做些什麽,卻欠缺些勇氣和行動力,總是止於嘴上說說。


    承平太久,人都失了銳氣。


    茶水上來,楊懷深喝了酒又趕路,口渴得緊。也顧不上他風流貴公子的做派了,反正是在自家姐妹麵前,一仰頭便牛飲了一杯。剛灌下第二杯還未咽下,便聽到謝玉璋緩緩地說:“二哥哥,父皇今日告訴我,要以我和親漠北汗國。”


    楊懷深驚得直接嗆到,猛咳了一陣才緩過來,眼睛瞪得老大:“什麽?怎麽可能?你、你騙我吧?”


    “三日後便要下旨了,這等事,我騙二哥做什麽。”謝玉璋看著他說。


    楊懷深閃念間想到安樂公主帶發修行之事,大怒拍桌:“陳淑妃欺人太甚!我這就回家告訴父親去!”說著便要起身。


    “二哥且住!”謝玉璋止住了他,“我出宮前,父皇已經使人宣舅舅入宮了,想來此時舅舅已經知道了。這事已經定下,沒有轉圜餘地了。”


    已經進展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楊懷深一屁股跌坐回來,又氣又恨:“那怎麽辦,難道便讓你、讓你……”


    “二哥,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多言了。”謝玉璋說,“我今天找你,是另外有事相托。”


    楊懷深沉聲道:“你說。”


    謝玉璋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想,將阿斐……托付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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