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之後, 李固的不眠之症不藥而愈。


    他雖是皇帝, 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會如常人一般, 有這樣低落、難以自拔的時候。其實隻要撐過去,便都能過去了。


    正如他自己所說, 等走出去再回頭看,一切都如雲煙。


    丈夫死了可以再嫁, 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孩子死了可以再生。這世上不存在什麽死了之後被永遠記住,哪怕是喪子之痛,也都能走出來。


    男人尤其如此。


    那些流傳了千年的悼亡詩,也不過是詩人在那情那景中一時觸動的靈感爆發而已。待詩做完, 詩人轉身, 照舊生活。


    開元七年過完年節後, 許多世家子和讀書人奔赴雲京,因今年三月裏大穆朝將要舉行第一次的科舉考試。


    因是第一次, 各種規矩、規則還未製定起來, 或者製定了, 也暫時還隻是躺在莫相書桌的抽屜裏,留待以後慢慢施行。這第一次不過是試水, 還十分簡單。


    這些參試者在自己戶籍所在之地報名,經過一次相對簡單的初試,便獲取了上京參考的資格。有些地方對世家子甚至進行免試,直接給他們上京參考的資格。


    總之, 這一年年節後,雲京湧入了大量的人,不光有參考者,還有專門來看熱鬧的人。雲京的街道上,年節後甚至比年節時還要熱鬧。


    三月三上巳這一日,莫相在曲江江畔開壇論道,也算是大穆朝的第一次經筵。


    皇帝坐在最高處,其下便是莫相。這一次是讀書人的主場,圍繞著莫相,許多宿儒大家星羅散布。


    世家子聚集在一處,細看,裏麵又以地域、以姓氏、以派別分作若幹小群。平民子弟亦聚作一群,內裏再以地域分。


    外麵是內衛森嚴把守,所有能入場的人,都是提前審查過的身世清白之人。


    官員們在其中端坐,百姓在外圍圍觀。年輕的女郎們早早派家中豪奴在附近占據適合野餐的地方,一邊嬉笑玩鬧著,一邊聽家中仆人一趟一趟地來回跑,給她們學舌,某地某姓某人,又說了什麽令人讚歎的金句。


    讀書人們在江畔唇槍舌劍,曲水流觴,坐而論道,場麵盛大,是這些年之最。


    於後世史家來說,是開創了大穆文治之始。


    待這一場論道轟轟烈烈結束,皇帝嘉勉了眾人,予以賞賜,而後離去。


    隻是皇帝沒有回雲京,他去了匯春原。今日因著這一場經筵,京城人都聚集在了曲江江畔,連匯春原上遊春的人都比往年少了。


    而謝玉璋,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了。


    早在經筵初定之時,李固就派良辰去問謝玉璋:“匯春原上的園子裏有溫泉,陛下問殿下要不要去住住?”


    “咦?”謝玉璋問,“張拱修的那個嗎?”


    良辰道:“正是。”誇了一句,“那園子修得不錯。”


    張拱當時收手停建,實際上那園子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後來張拱倒台,那園子占據了匯春原的高地,俯瞰雲京,也沒人敢伸手,自然留在了李固自己的手裏。


    謝玉璋一聽有溫泉便動心了,笑道:“跟他說,我去。”


    公主既然發話了,李固的人自然賣力將那園子收拾了一番。


    在上巳之前,謝玉璋便帶著侍女們入住了。那園林修得果然奇巧精妙,占據了大片的天然之地。竹林幽幽,空山清靜,清泉石潭,皆是天然。


    明明身在一處別業之中,卻仿佛融入天地造化,遠離了塵埃俗世。


    如此勝景,難怪權勢者想要獨占。


    隻第一個住進來享受的卻是永寧公主謝玉璋。


    經筵收場,李固離去,直接來到了匯春原此處。


    問起謝玉璋在何處,婢女答道:“公主正在溫泉洗浴。”


    李固騎馬而來,揚起不少灰塵,也需要洗漱一番。他“哦”了一聲,正要前去,忽地止住了腳步。


    正月初五那夜,他睡在謝玉璋的床上,做了一場極為荒誕的春夢。


    夢中種種,有悖常理,卻蝕骨銷魂地沁入骨髓,竟令人無法忘懷。


    以至於他後來再去她那裏,便是燃著香也無法入睡。睜著眼聽她為他撫琴,聽她黃鶯般嬌柔的聲音與他細細低語,明明該靜心的時候,他在那頂帳子圍成的小天地裏卻是水深火熱,欲望翻騰。


    幸而帳子早放下,她看不到他欲念橫生的醜態。還以為他睡著了,撤了香,自去外麵歇息。


    他被欲望折磨了半個晚上,夜裏起身,到外麵看她。隔著一道繡屏,此時若過去,此時若解開她的衣帶,將她壓在身下,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李固也確定,謝玉璋再不會拒絕他。


    隻是那樣,她真的心甘情願嗎?真的歡喜愉悅嗎?李固不能確定。


    他吻著她的手。


    他的心已經很硬,卻唯獨不敢傷她半分。於是趁著自己還能控製,披衣離去。


    上元夜後,他終於走出了那段低落的情緒,但並不曾忘記那個詭譎靡豔的夢。她身前的一顆殷紅朱砂痣,常在他眼前跳躍。


    隻後來再做的夢,都空洞縹緲,掌心沒有逼近真實的觸感,醒來更覺折磨人。


    隻愈想愈覺得詭異,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


    那些觸感、味道都太逼真。可若說是真的,又朦朧,身不由己,夢遊一般。


    且李固還記得那天他們交談了些什麽——他終於是將當年拋棄她的負疚吐露了與她。李固隱約記得入睡前,她似乎是原諒他了。但這個話題自第二日起兩個人都再沒碰觸過。


    但哪怕如今她原諒了他。他當年所做的事也改變不了。


    她怎麽會如夢裏那般待他。


    這是不可能的。


    隻那夜的夢如春/藥灌入骨髓,時時折磨得李固氣血翻騰。此時此刻,那顆嫣紅的朱砂痣又在眼前晃動。


    夢中怎會有這樣的細節?


    李固的腳步停下,轉身望去。稟報的婢女並不是謝玉璋的侍女,看服色該是他放在園子裏的人。


    他又走回到她麵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婢女是從宮裏派出來的宮娥,知道去年年末時,宮裏死了多少人,戰戰兢兢地答了。


    皇帝點點頭,道:“替朕做一件事。”


    ……


    ……


    山是自家的山,泉是自家的泉。


    溫泉的水引到白玉池裏,煙氣氤氳。侍女們往水裏灑下花瓣,香氣浸入水中,久久不散。


    侍女將托盤放入水中,輕輕一推,小船似的向謝玉璋漂過去。謝玉璋慵懶抬手,於盤上取得一盞桑落酒,酒中浸著梅子,入口冰涼,正緩了這泉水的熱力。


    婢女走進來的時候,謝玉璋的侍女自然攔她。


    婢女道:“陛下來了,令我傳話與公主。”便暢通無阻地來到了謝玉璋的身邊。


    謝玉璋問:“經筵結束了?”


    婢女道:“正是。”


    謝玉璋問:“還順利嗎?”


    婢女道:“奴婢不知。”


    謝玉璋道:“也是,問你無用。他叫你傳什麽話?”


    婢女抬起眼睛,望向那麵如桃花,燕懶鶯慵的公主,道:“陛下問殿下,明日可要想去遊獵?”


    謝玉璋失笑:“就這個?我當什麽事呢。知道了,待會我自己跟他說吧。”


    那公主肌膚瑩潤,身前酥雪似截肪,半露水麵。婢女收回視線,恭敬應道:“是。”


    老老實實退下,還能聽到裏麵公主說:“泡夠了,扶我起來吧,腿都軟了,一點力氣沒有。”


    婢女疾步離開,去了別處。


    皇帝在那處等她,見她回來,他什麽也不說,隻看著她。


    婢女跪下回話:“奴婢看到了。”


    皇帝問:“有嗎?”


    婢女道:“有。”


    皇帝問:“在何位置。”


    婢女伸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此處。”


    她說完,清晰地感覺到了皇帝身上氣息的變化。皇帝殺人太多,令人害怕,婢女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許久,皇帝說:“下去。”


    小婢女忙退下了。


    謝玉璋坐在妝台前,侍女們正在給她重新綰頭發。


    皇帝忽然大步走進來,喝了一聲:“都出去!”


    皇帝的樣子不太對,眼睛有點紅,侍女們驚懼,紛紛退下。


    謝玉璋站起來,詫異道:“怎麽了?誰惹著你了?”


    話音未落,已經被李固大步過來一把抱起來。


    謝玉璋驚呼一聲。李固一言不發,轉身將她放在了桌案上,伸手便將她衣衫剝下了肩頭,露出初雪似的薄薄肩膀,雕刻鎖骨,和繡工精美的玉色裹胸。


    謝玉璋叱道:“你發什麽瘋!”一邊說著,一邊掙紮。


    謝玉璋原就被泡得腰軟無力,對上李固的力氣,毫無用處。李固始終不說話,將她按倒在桌案上,伸手抓住了那裹胸。


    謝玉璋臉色變了。


    她按住了李固的那隻手:“李固!”


    她直喚了皇帝的名字。


    “李固!”她粉麵含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知道。”李固沉聲道,“我要看。”


    謝玉璋冷聲道:“那你得想清楚,你若這麽做了,你和我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說完,放開了李固的手。


    李固在那一刻的確猶豫了。但他隻猶豫了那一秒。


    他扯開了那裹胸。


    謝玉璋的風景,呈現在他麵前。


    山巒溝穀,疊嶂起伏。李固親眼看到,那峰上一點殷紅,如花盛放,正和他“夢”中見到的一模樣!


    李固的血管裏熱流湧動!


    恨道:“謝!玉!璋!”


    那騙子手背覆著眼睛,吃吃笑。


    什麽粉麵含怒,冷聲冷調,全是騙人!世上再沒有比她更會騙人的女人!


    “傻子。”謝玉璋指縫張開,鳳眸自指縫間泄出一抹嫵媚,唇角噙著戲謔的笑,歎道,“傻子!”


    李固狠狠掐住她的腰:“騙子!你說過,當願意之時,會告訴我!”


    “我告訴你了呀,告訴了你一整晚呢。”謝玉璋道,“誰叫你自己記不得。”


    李固大怒:“我不是記不得,是你對我用了什麽?我意識失真,以為自己在做夢。”


    謝玉璋又捂眼笑。


    李固掐她,她受不住,扭動躲避,承認:“是息神。那香使人睡得沉,精力恢複得好。隻是不停香便醒不過來,便是叫起來做事,也如夢遊。”


    李固恨道:“你手裏這些亂七八糟的方子,都給我交上來!”


    謝玉璋掩了衣襟坐起,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李固至今不敢相信,問:“我在漠北棄了你,你不氣我?”


    謝玉璋道:“剛回來那會兒,我跟你說過,我在草原的時候,也曾幻想過,或許有一天,我的將軍就會騎著馬來接我,帶我離開蠻荒之地回家去,還記得嗎?”


    那話讓人心酸心痛,李固怎能不記得。


    謝玉璋卻理了理亂了的雲鬢,緩緩道:“騙你的。”


    李固怔住。


    謝玉璋道:“我從未有過這種幻想。於我,草原之上是孤軍奮戰,這世上,不會有人來接我。我對此事,認得太清,所以連一絲這樣的幻想都沒有過。”


    李固怔怔,心中忽而大慟。


    “玉璋!”他將她抱在了懷裏。


    謝玉璋靠在他胸膛,輕聲道:“我實是想不到,這世上竟真有個人,不顧大勢,失了理智,為我千裏奔襲。隻世事作弄人,你最終沒接到我。那又如何,我們誰能與命運對抗?我知你為我任性過一回,衝動過一回,不管後來如何,隻當時你對我這份情,我得應你酬你。”


    謝玉璋揚起臉,看著李固。


    李固摸著她的臉,道:“玉璋,做我妻子,做我皇後。這一次,再不許你逃!”


    謝玉璋笑道:“好呀。”


    她將骰子扔給了他,由他來決定他們的未來。


    隻他終於是投出了她想要的結果。


    因她與他的情,她不想再遮遮掩掩,她想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


    既愛這男人,自然要作他的妻子。


    李固卻掐住她的腰,恨聲道:“隻現在,你先賠我!”


    謝玉璋眨眨眼:“什麽?”


    李固沒有說話,伸手抓住謝玉璋的衣襟。


    謝玉璋坐在桌案上,仰頭含笑看他,玉麵生輝。


    李固呼吸重了起來,將她衣衫剝下。


    他想了十餘年的人雪體曼妙,纖腰嫋娜,暖玉生香。


    如仙似魅。


    香爐跌落,灰灑了一地,汙了名貴的地毯。


    李固將謝玉璋壓在了桌上,吻住了那山巒上的一點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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