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雙眼微闔,眼中滿是冷意,但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目光陰翳的看著秦落衡,問道:“若是不推行這項政策呢?”


    秦落衡遲疑道:


    “我個人覺得不太可能。”


    “就算長吏你力薦始皇,實際效果其實也很一般。”


    “土地兼並是實打實存在的。”


    “自立國以來,始皇一直銳意革新天下, 察覺到土地兼並問題,始皇不會選擇坐視不管的,你的勸阻隻能規勸一段時間。”


    “時間一長,注定無用。”


    “加上滿朝大臣竟皆附和,長吏就算再得始皇重用,在滾滾大勢麵前,也隻會越發顯得人輕言微。”


    “甚至......”


    “還會為始皇所惡。”


    嬴政眉頭一皺。


    不悅道:


    “你對始皇就這麽沒信心?”


    秦落衡尷尬一笑。


    這不是有沒有信心的問題。


    這是曆史!


    曆史書上記載, 今年十二月(後世的九月), 始皇就會頒發‘使黔首自實田’的詔令。


    現在是五月(二月)。


    距離詔令下發隻有半年時間了。


    以現在大秦的形勢, 那些朝臣隻會越發激進的上疏,一方麵直呈土地兼並的惡果,一方麵直言‘使黔首自實田’的好處。


    在一眾叫好和強力力薦之下,就算是始皇,也難免會失去定力,為之動搖。


    曆史上。


    秦始皇在滿朝皆敵的情況下,堅持了大半年,已經實為不易了,但奈何外有‘奸臣’,內有‘家賊’,實在防不勝防,秦始皇終究是沒有抵住, 落入到世家大族的算計之中。


    秦落衡不是對始皇沒有信心。


    而是天下大勢如此,想改變談何容易?


    秦始皇他不是神。


    他是人!


    人力終有窮盡!


    嬴政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就算這樣, 難道就隻能看著他們禍害大秦,而我明知這個政策荼毒無窮,卻也隻能聽之任之?”


    “那我跟這些奸妄又有何區別?”


    秦落衡撓撓頭。


    苦笑道:


    “長吏, 你別這麽激動。”


    “現在問題不在你身上,問題是在始皇身上,始皇要是聽信了讒言,你說再多也無濟於事,始皇要是不聽,那一切倒是還有回旋的餘地。”


    “長吏身為臣子,盡忠職守即可。”


    “至於其他的。”


    “決定權又不在你手上。”


    “你在這裏幹著急也沒什麽用。”


    “再說了。”


    “夏商周三代立國後,同樣麵臨過立國危機。”


    “夏後啟立夏朝後,有有扈氏叛亂,商王湯立商朝之後,有九世之亂,周天子姬發立周朝後,有三監之亂。”夏朝的君主稱為後,商朝稱為王,周朝為天子


    “夏商周三代,都是解決了各自立國後的危機,才得以延續數百年國祚。”


    “大秦其實也一樣。”


    “夏朝解決了禪讓製跟世襲製的爭端,商朝是解決了繼承製度的問題,周朝則是解決了前朝亂國的問題。”啟滅掉有扈氏,真正確立了世襲製。


    商朝經過九世之亂後,王位繼承製,從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發展成了嫡長子繼承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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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朝經過三監之亂後,周朝開始大肆分封親戚,蕃屏周室。


    “大秦要解決的是土地問題。”


    “能成,則興!”


    “不能, 則大秦亡!!!”


    說到這。


    秦落衡欲言又止。


    他其實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土地問題,對大秦而言,隻是纖芥之疾。


    隻要秦始皇少做點動作,大秦至少還能延續個上百年。


    大秦立國後的核心問題,其實是新興世族和豪強崛起的問題。


    這些世族和豪強現在已經初現端倪,他們開始通過各種方式和手段跟朝堂角力、爭權奪利,不斷擴大自己的權力和利益。


    朝堂還渾然不覺。


    這其實是個無解的問題。


    秦落衡遲疑了一下,並沒有選擇說出。


    這個問題不僅朝堂沒察覺到,世族和豪強自身也沒有太多意識。


    大秦建立時間太短。


    法製之下,把太多東西遮掩了。


    天下一統之前,各大世族和豪強還是一心一意、一心為公的在為大秦獻計獻策,他們現在的爭權奪利,完全是下意識行為。


    等到他們的意識徹底覺醒。


    大秦就徹底危了。


    不過......


    曆史上大秦沒撐到那時候。


    這也不知是該算作幸運,還是該算作不幸。


    聞言。


    嬴政臉色凝重。


    秦落衡的話讓他驚醒。


    夏商周三代立國之後,無一朝是真的順風順水,三代立國後都麵臨著近乎亡國的危險,夏朝的有扈氏叛亂,商朝的九世之亂,周朝的三監之亂。


    夏商周三代是度過了危機,所以延續國祚數百年。


    若是沒度過,恐怕當時就亡國了。


    眼下的朝臣進諫,就是大秦的立國之危。


    若是能安然度過,大秦也當與三代一般,延續國祚數百年,若是沒有度過,大秦恐有亡國之患!


    嬴政長身而立。


    冷聲道:


    “欲亡我大秦,癡人說夢!”


    “朝臣也好,奸妄也罷,敢為害大秦,竟皆殺無赦!”


    “我若是不知你們的心思,恐就真讓你們得逞了,但現在,你們就休想再得逞!”


    見狀。


    秦落衡眼皮一跳。


    他是發現了。


    秦長吏是真的正義感爆棚。


    而且秦長吏都這麽表態了,他要是不說點什麽,也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


    秦落衡輕咳道:


    “長吏。”


    “土地兼並其實沒那麽難解決。”


    “你是當局者迷了。”


    “嗯?”嬴政回過頭,眼中露出一抹疑惑,問道:“你前麵不是說這是大勢所趨嗎?現在怎麽又能解決了?”


    秦落衡尷尬的笑了笑。


    辯解道:


    “這不是想隨波逐流嗎?”


    “但你都那麽說了,我也不能真不管啊。”


    “說說看。”嬴政冷哼一聲。


    秦落衡笑道:


    “長吏,你沒覺得這事來的很突然嗎?”


    嬴政眉頭一皺道:“為何這麽說?”


    秦落衡沉聲道:


    “按理來說,土地兼並的情況,立國時最尖銳。”


    “因為那時山東郡縣的黔首不知大秦田製,地方世族和豪強很容易趁著地方混亂,把黔首的田產騙到手,或者強買強賣。”


    “那麽問題來了。”


    “既然他們已經把黔首的田產騙到手了。”


    “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他們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完全可以繼續維持現狀,反正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無田,地方世族和豪強也可以繼續隱匿不報,這樣他們還能繼續少交租稅。”


    “但為何他們要主動把土地兼並捅出來?”


    “他們不怕官府清查嗎?”


    “還是覺得自己霸占的良田太多,想主動多交一點錢糧,給大秦的偉大事業多做貢獻?”


    “自然都不是。”


    “一切其實都是有原因的!”


    “因為法!”嬴政突然開口道。


    秦落衡點了點頭。


    “沒錯。”


    “就是因為法。”


    “地方世家和豪強的確霸占了不少田產,但其實都是不合法的,這些田產名義上還是在黔首名下,他們隻是簽訂了一份不合法的田契地契。”


    “前幾年之所以沒人揭露,主要是因為黔首不知法。”


    “他們不知自己簽的契約不合法。”


    “但......”


    “他們並不會永遠不知。”


    “大秦立國五年,每個郡縣都設有法官、法吏,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向地方普法,五年時間,足以讓地方黔首通曉一定的律法,雖然知道的律令其實不會太多,但多多少少是有一定了解。”


    “田律一直是黔首關心的重點!”


    “法官和法吏講田律時,一定會講到大秦田製。”


    “所以。”


    “黔首知法了!”


    “起初因為知法的人少,並沒有太多影響,但隨著時間推移,知道大秦田製、大秦律法的黔首隻會越來越多,他們在知道自己被強迫簽的契約無效之後,一定會開始抗爭。”


    “甚至會開始告官!”


    “而這顯然不是世族豪強想看到的。”


    “隨著時間推移,告官的人隻會越來越多,就算世族豪強跟地方官府有勾結,但長此以往,總歸會包不住火的。”


    “所以有人急了。”


    “到嘴的鴨子,豈能讓其飛了?”


    “世族和豪強就開始想辦法,想自己霸占的田地合法化,而大秦是法製天下,想合法化非法的東西,需要一個法理,所以才有了朝臣的不斷進諫,以及‘使黔首自實田’這個給兼並提供法理的政策。”


    “這才是主要原因。”


    “不過。”


    “當局者迷。”


    “始皇跟長吏一樣,看到民間土地兼並如此嚴重,就下意識的想要去解決,殊不知,這恰好就中了世族和豪強的奸計。”


    “地方土地兼並的確很嚴重。”


    “但急的當是地方世族和豪強,絕對不該是朝廷和始皇。”


    “以不變應萬變。”


    “這才是朝堂該有的處事方法。”


    “隻不過一些朝臣為了自己的私利,裹挾了朝堂,而其他不明真相的朝臣見土地兼並如此惡劣,也跟著摻和了進來,以至於綁架了始皇,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算計。


    “長吏對其上心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入套了。”


    “隻是自己沒有察覺。”


    “長吏仔細回想一下,這件事是不是來的很沒來由,但突然就急驟的爆發出來,一夜之間,就成了大秦的心頭之患,但土地兼並由來已久,以前怎麽沒有官員這麽熱衷?”


    嬴政目光一沉。


    他仔細想了一下,的確如秦落衡所說。


    起初上疏的隻是零星幾個地方官員,但後麵一夜間不少朝臣也開始跟著上疏,但把這件事推向頂峰的是扶蘇。


    扶蘇上疏之後。


    朝中上疏的大臣更是連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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