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單眼見這個楚楚動人的美人此時就穿著自己的短衫,衣難遮體的立在眼前,心裏一陣緊張不安,然而表麵卻仍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隻見他靠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一邊脫下鞋子,一邊戲謔的笑著說:“不是說好要撞死的麽?怎麽?嫌山裏的石頭太硬?”


    “你……”恬女一時氣急的說不出話來,渾身顫抖的盯了他半天才怒聲道:“小混蛋,快把衣服還給我,不然我告訴我爹,準要你好看!”


    阿單放下脫好的鞋子,抬手摸了摸頭發,故作得意的說:“我已經這麽好看了,還要我好看?”


    “小混蛋,別跟我油嘴滑舌,快把衣服還我!”


    “真是沒大沒小!”阿單麵露不悅的盯著恬女:“怎麽看我都比你年長,連句哥哥也不叫,一口一個小混蛋,這是裏司大人的家教麽?”


    被阿單一句數落,加上自己此時的樣子被他盯著,恬女一改剛剛的怒色,羞怯的低了頭。


    阿單卻隻顧著抱怨:“好人難做,一個姑娘家,光天化日跑到這種地方洗澡,被人偷看還不自知,幫你把人趕走了反倒賴上我,說過衣服不是我拿的又不信,如果我拿了,還用得著把自己衣服鞋子讓給你麽?”


    阿單說著把脫下的鞋子朝恬女扔過去,自己則從背簍裏掏出剛采來的細草,一把一把纏在腳上。


    恬女瞅著阿單扔在她腳邊的草鞋,故作不屑的嘀咕了一句:“誰稀罕你的衣服鞋”


    “什麽?”阿單鬆開腳上的細草,本來遭仲允陷害就一肚子氣,不料自己的好心竟也不被領情,這可氣惱了他,抬腿踢掉纏在腳上的細草,三兩步衝上前撿起自己的草鞋,一邊單腿蹦跳著往腳上穿,一邊大聲喊:“不稀罕正好,我還不想借你呢,衣服,把衣服也脫了還我!”


    恬女驚恐中捂緊身上的短衫,一臉怨恨的盯著阿單,阿單顧不上穿另一隻鞋,看著恬女大聲嗬斥:“還愣著幹嘛,不稀罕還不快脫下來還我?我才不管你怎麽回去”


    恬女仍死死盯著對方,阿單這個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時麵對姑娘怒目直視的眼神,心裏竟突然一陣發虛,目光隨之遊移不定道:“你、你這麽看著我幹嘛?我、我又不欠你的!”


    突然,毫無征兆的,恬女眼圈一紅,豆大的淚珠湧出來,阿單著實被嚇了一跳,隻見恬女一邊抹眼淚,一邊抽噎著說:“幹嘛欺負我,幹嘛要這樣欺負我!”


    這回輪到阿單慌了神兒,一邊四下張望,一邊支支吾吾道:“什、什麽欺負你?都跟你說了衣服不是我拿的,是你自己不相信”


    恬女不顧阿單的解釋,仍是哭,這下阿單可徹底慌亂了,一邊更加緊張四顧,一邊勸阻:“我說你是怎麽回事,別哭了,這、這山穀裏一男一女,你穿成這樣,還、還哭哭啼啼,萬一讓誰看見,你這不是要我命麽!”


    恬女仍是哭,而且哭的更厲害了,阿單急忙擺手服軟道:“行了行了,你別哭了,衣服我不要了還不成麽?”


    說完,阿單又蹦跳著邊脫鞋子邊說:“這、這鞋子也給你,我……哎呦!”


    正跳著,忽然覺得另一隻沒穿鞋的腳底傳來鑽心的刺痛,一個沒站穩,阿單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腳看,好家夥,不知哪兒來一根不知名的長刺結結實實紮進肉裏,直疼的他齜牙咧嘴,隨即一把揪出長刺,哭喪著臉道:“今天什麽日子,我怎麽這麽倒黴!”


    恬女停了哭,等看明白情況,阿單腳上已是鮮血淋漓,這可嚇壞了恬女,她捂著嘴蹲下身,慌張的看著阿單問:“你、你沒事吧?這、這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阿單咬牙抱著腳,看著臉上還掛著淚珠的恬女,沒好氣的回她:“還不都是你害的!”


    “我……我”恬女正不知如何道歉,突然靈機一現,連忙抓起身上短衫一角,用力扯了扯,卻沒能扯碎,隨即又咬在嘴裏用力撕扯。


    “你在幹嘛?那是我的衣服!別……”阿單本想阻止她,然而這短衫本就難以遮體,恬女此時蹲在自己眼前掀起衣角撕扯,阿單隻覺眼前春光一現,恍惚過後,慌忙低下頭捧著腳不敢再抬頭。


    撕裂聲響過後,恬女總算扯下一縷粗布條,不由分說的伸手上前在阿單腳上包紮起來,這回阿單隻能由著她,不敢吭聲。


    “好了,這樣應該可以頂一頂”恬女看著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鬆口氣說:“我們趕緊下山,傷口得上藥,染了邪氣就糟了”


    見阿單始終低頭不語,恬女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十分不妥,連忙站起身,捂緊身上破了一截的短衫,慌亂的說:“快、快走吧”


    阿單低著頭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草鞋說:“你穿上”說完轉身一瘸一拐的回到背簍旁,又開始用細草一圈一圈往腳上纏。


    恬女愣愣的盯著阿單,又低頭看了看那雙舊草鞋,輕咬櫻唇,微笑著將腳伸進去……


    阿單背起背簍,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麵,恬女捂著身上的短衫,穿著並不合腳的草鞋,低頭跟在後麵,兩人相顧無語的沿著山路回行,行至山口,天色已昏,前麵的阿單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目不轉睛的盯著恬女,臉上似乎還帶著幾分怒色。


    恬女心裏一陣不安,怯生生的看著阿單:“為什麽這麽看我?……哦,我知道,你是想說,衣服不是你拿的,我知道,你八成是被前麵喊話的家夥陷害,他才是偷窺者,你看清那人是誰麽?”


    “你已經行過笄禮,定下婚約了吧”


    “哎?什、什麽?”恬女完全沒料到阿單會突然有此一問,完全一頭霧水:“怎麽、怎麽突然問這個?”


    阿單不顧她的詫異,仍追問道:“伯恬姑娘既然已經身有所許,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恬女一愣,隨即想到阿單指的應該是自己身為女子,卻獨自進山,還光天化日下在水潭中沐浴,自己多半被他看作行為不檢。


    提起笄禮婚約,恬女心裏便多有不快,甚至是憤恨,她曾經特別期盼行笈禮的那一天,因為那是象征一個女子成年的儀式,她以為那意味著自己可以真正成為一個大人,從而擺脫作為小孩子的種種束縛,然而笄禮之後她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的太離譜,她之前並不知曉隻有定下婚約的女子才會在二十歲前行笄禮,是父親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狀況下,便將自己許給了鄉良大人的兒子——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一個人,卻要在不久之後成為自己的丈夫。


    恬女曾寄希望於一直寵愛自己的父親,但是這次,父親不但沒有像之前一樣事事順著自己,竟一反常態,嚴厲的訓斥了她,不論是哭也好,鬧也好,父親鐵了心一般非要把自己嫁入鄉良門府不可,這和她想象中的笄禮完全不是一回事,自己非但沒有擺脫束縛、變得更自由,反而陷入更大的束縛之中。


    幾番哭鬧,父親始終態度不改,今日正是因為如此,恬女才會在又一次爭執過後憤然離家,希望以此逼迫父親改變態度,阿單突然這麽一問,不覺勾起恬女心中的憤恨。


    “我聽屯子裏的同齡人說,阿單哥很有見識,知道很多事情,也明白很多道理”恬女麵無表情的看著阿單,語氣冰冷。


    阿單心頭一驚,自己從剛剛的“小混蛋”突然就變成了“阿單哥”,還是“有見識、明白很多道理”的阿單哥,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然而恬女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但是今天看來,也不過如此!”恬女仍舊語氣冰冷的說:“即使阿單哥看來,女子一旦行了笄禮,便不再是自由身了吧,就必須深守閨中,不能再邁出大門一步?所謂什麽婚約,即使是從未見過對方,也必須遵循父母之命,不能有絲毫違逆,是麽?”


    “不然呢?”聽著恬女的話音,阿單心裏更加惶恐起來。


    “野兔會奔跑在自己鍾愛的山坡上,飛鳥會棲息在自己中意的樹冠中,既然已經成年,憑什麽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憑什麽我不能選擇自己的愛人,而一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自己終身交給一個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難道人竟然不如那些飛禽走獸?”


    看著恬女說話時認真的神色,阿單的驚訝程度無以複加,他想不到這個此前看上去文靜內斂的姑娘,心中會有這麽叛逆的想法,此時再回想她和自己對唱山歌直至留下發簪,完全不再覺得那是戲弄,她竟是個在心裏藏有如此覺悟的女子。


    她是要為自己做主麽?想到這裏,阿單內心湧起一陣幸福感:自己萬般有幸,竟成了恬女選中的那個人!


    然而轉瞬間,阿單又感到有些為難,能被恬女相中,自己當然是一百個高興,但是若按照恬女的意思,違背父母之命,難道要和她一起私奔才好?這要惹出多大亂子,娘會同意麽?但如果自己退縮了,豈不是辜負了恬女如此可貴的一番心意?


    其實,對於那些常理,阿單向來藐視,所以隻在片刻猶疑過後,他便輕輕一笑,滿眼讚許的看著恬女說:“姑娘的心意我已了解,今日受教了,請千萬別再說我阿單有見識那樣的話,這會讓我惶恐不安,隻希望日後,我可以堅定的站在伯恬姑娘身邊,支持你所有的想法”


    恬女一陣興奮,盯著阿單說:“阿單哥真的認為我說的是對的?不以為我的想法是大逆不道麽?”


    “人豈能不如飛禽走獸,你當然是對的”


    夕陽下,山口前,兩個年輕人互相投去讚許的目光……臨近村口,兩人將要分手各自回家,阿單看著身上圍著自己短衫的恬女,有些擔心的說:“你就這樣回去,沒事麽?”


    恬女搖搖頭,笑著說:“我爹才不會把我怎樣,這樣也好,幹脆讓他誤會,放棄把我許入鄉良門府的想法”


    阿單也忍不住笑起來,這個曾經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姑娘,心中不但有自己想不到的執念,竟還有讓他自愧不如的勇氣,如此這般,自己又有什麽理由退縮。


    兩人分手後,阿單一瘸一拐的剛走出不遠,突然想起早晨出門時娘交給自己的包裹,連忙轉身,不顧腳傷一路追回去。


    “伯恬姑娘,等等!”直到接近裏司大人的宅院,阿單才追到正要回去的恬女。


    恬女看著氣喘籲籲追上來的阿單,不解的問:“怎麽了?”


    “這個,我、我娘讓我給你的”阿單從背簍中拿出包裹,心裏有些緊張的遞過去。


    恬女接過包裹,滿心疑惑的說:“你娘……給我的?是什麽?”


    阿單鼓了鼓勇氣,氣喘籲籲的說:“當然、當然是信物,定情信物!我娘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


    阿單緊張的說完轉頭便跑,竟忘了娘交代的詢問銅扣上圖案的事情,身後隻留下被他驚的目瞪口呆的恬女


    看著一瘸一拐跑遠的阿單,恬女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傻掉了,他剛剛說了什麽?定情信物麽?自己僅僅和他認識了一天,竟然就送了定情信物?是自己聽錯了麽?可他剛剛明明就是那麽說的!


    鄉裏間,追求恬女的男子當然不在少數,可是按照當時的禮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哪個男子會以這麽直接的方式向女方表達愛意,大多都要先有人上門言說,如果覺得合適,還要互換生辰,再擇良辰吉日,而這一切的進行,往往都是在雙方父母之間,當事人卻多不知情,恬女常在事後才聽說哪家的公子看上了自己,托人上門後被父親婉拒之類,根本不曾想有一天,會有人直奔自己,親手送上定情信物!


    恬女此時,對阿單根本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最多隻能算是一點好奇,但自己不是最反感所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麽?這樣直接、直白、自主的情意,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期待的麽?回想剛剛山口前阿單對自己那些叛逆想法的肯定,回想自己曾經遠遠聽著老槐樹下那些孩童的笑聲,那個迷一樣的少年,竟給了自己一直所期待的驚喜!


    這一刻,身上穿著那個少年的衣服,懷裏捧著那個少年留下的信物,恬女滿心甜蜜的微笑著,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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