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夜,鄉良府燈火通明,一眾人手持火把,在良叔的帶領下,將捆綁著的小黑子按在院子裏等候鄉良大人發落。


    片刻後,一個中年人從後院走出來,臉上帶著幾分困倦,顯然剛剛從睡夢中被擾醒,此人便是五柳鄉的鄉良大人——魏尚。


    見鄉良大人出來,眾人齊齊作揖行禮,良叔隨即上前邀功道:“大人,小的今日接到密報,與公子定下婚約的恬家長女遭到鄉野小子冒犯,小的連忙帶人前去捉拿,現已將犯事者帶到,請大人發落”


    魏尚皺著眉頭瞅一眼被捆在院子裏瑟瑟發抖的小黑子,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一個孩子,於是麵露不快的問:“阿良,你說的犯事者,就是這個小孩子?”


    家奴中,魏尚對阿良向來滿意,此人辦事勤快,鞍前馬後伺候的十分周到,正因此,魏尚任他做了管家,然而魏尚也深知阿良的毛病——太喜歡小題大做、邀功自賞。


    阿良聽出大人言語中的不滿,忙上前小聲解釋道:“大人別看他年紀小,做起壞事卻老道的很,不但冒犯恬女,還偷走恬女的貼身衣物,他自己對此供認不諱,而且……”


    話說一半,魏尚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臉色難看卻語重心長道:“阿良啊,我常講,要與人寬善,不要事事刻薄,他還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何必如此小題大做?這一點小事,大半夜勞師動眾,會嚇壞他的。隨便教訓幾句,放他回去吧”


    阿良感覺到大人臉色難看,心知不便再多說什麽,然而這一番勞苦,不但沒得到大人的犒賞,反而被委婉的指責,不禁覺得心有不甘,於是又上前說道:“小的明白了,以後一定謹記,可是還有件事小的不知該不該提……”


    魏尚困倦中打了個哈欠:“還有什麽事說吧”


    阿良規避了左右,湊上前小聲說:“小的這次下到前楊屯查辦此事,聽到一些傳聞,恬家長女與那個紡織薛錦的女工之子阿單似乎交往甚密,事關未來公子夫人的貞潔,小的以為此事不可輕視……”


    魏尚麵色微變,輕聲問:“你說誰?”


    “就是前楊屯紡織薛錦的女工季黎,她兒子名叫阿單,據密保者說,阿單與恬女兩人經常公然私會,關係甚密,這個阿單年紀與公子相仿,這可不是小孩子的胡鬧了,大人可不能輕視啊,說起來,前楊屯裏司恬闊也真是家教無方,女兒已經與公子定親,管教上竟如此鬆散”


    見魏尚麵色凝重,阿良心中一陣歡喜,看來自己終於說了一件能引起大人重視的事情,其實那個所謂的密報者,正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仲允,而仲允也隻是在此前的早上,偶爾見到一次阿單與恬女在老槐樹下碰麵,到了阿良口中卻變成了“經常”,無非是想添油加醋得些功勞罷了。


    魏尚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這些話你說到這裏也算完結,不可再與旁人提及,也不要再插手此事,明白麽?”


    “小的謹記!”阿良忙作揖行禮,隨即轉身對著小黑子嗬斥道:“魏大人寬宏仁慈,免了你這次的責罰,日後再敢不軌,絕不會輕饒你,聽明白麽?”


    小黑子自始至終跪地發抖,聽說免了責罰,心裏頓時豁然輕鬆,連忙磕頭如搗蒜、謝聲連連,幾人上前替他鬆了綁,送出院門外打發走了。


    其餘人行過禮,也都各自散去,經過這一番鬧騰,夜已深過子時,看著眾人散了,魏尚也準備回去休息,卻聽雜役上前通報:“前楊屯裏司恬闊,門外求見!”


    魏尚眉頭緊鎖,今晚這是怎麽了?沒個消停的。雖然心有不悅,但想來親家深夜上門,八成事出緊急,於是連忙關照雜役將客人引往正屋。


    竹席上,魏尚正襟危坐,恬闊落座一旁,睡眼惺忪的家奴端上兩碗熱湯,恬闊沉思一陣,開口道:“本想天明再來與大人商議,然而事關重大,小人不敢耽擱”


    魏尚輕鬆笑道:“恬老弟不必這麽客氣,你我既然已是兒女親家,私下裏不必大人、小人相稱,遇有急事,盡可隨時來與我商議,魏尚雖然不才,卻必當凡事不遺餘力”


    “鄉良大人過謙了”恬闊深鞠一禮,終於坦然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言詢問”


    魏尚微笑點頭,靜待恬闊說話,恬闊環顧四周一眼,見並無旁人,這才湊上前壓低聲音說道:“這些年,大人一直叮囑小弟關照屯子裏的織工季黎,這季黎……究竟是什麽人?”


    魏尚麵色微變,一瞬間又恢複了微笑,淡然道:“隻是個很會紡織薛錦的女工,你我二人能憑此進獻那些貴族大夫,得些賞識青睞而已,老弟為何突然有此一問?”


    “今日,有人舉報季黎是……是薩滿!”


    恬闊的一句話,讓魏尚麵色又是一變,隨即神色嚴肅的問道:“何人舉報?”


    恬闊直言:“一個燕國遊商子弟,據他所說,薩滿之道本來源自燕國,他因此對薩滿非常熟悉,言之鑿鑿,不像是空穴來風”


    見魏尚沉默不語,恬闊心中開始有些惶恐,補充道:“大人應該也有知曉,按照王命,藏匿薩滿可是掉腦袋的重罪,而且親鄰連坐啊……”


    “此人不可留,找個由頭,盡快驅離!”魏尚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恬闊為之一驚,然而轉瞬便明白其中的厲害,忙拱手道:“小弟明白,這就回去安排,馬上驅趕季黎母子離開本鄉”


    “不,我說的是那個燕國遊商!”


    “什、什麽?”恬闊更感驚訝,惶恐道:“大人當真要為一個織工,冒這種風險?”


    魏尚再次沉默不語,恬闊卻開始大惑不解道:“當初公家征召軍士,那季黎的兒子阿單早已適齡,大人百般助其推脫,如果說這還隻算普通關照,如今涉及薩滿一事,雖說沒有確鑿證據,但如今舉國上下,對薩滿無不談之色變,大人卻仍然冒著身家性命的風險為她開脫,這……恐怕不合適吧”


    魏尚再次恢複了一臉微笑,岔開話題:“說到季黎的兒子阿單,我最近倒是聽說一點傳聞,正想與恬老弟核實”


    恬闊正色道:“大人想知道什麽盡管詢問,小弟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尚點點頭道:“據說阿單與令愛伯恬相處融洽,兩人似乎……有些情分?”


    這一句著實讓恬闊慌了神兒,連忙辯解:“大人切不可聽信讒言,小女既然已經與公子訂下婚約,自是恪守婦道,隻等著行大婚之禮,怎麽可能,和什麽阿單……”


    魏尚見恬闊十分緊張,連忙擺手打斷他說:“老弟不必緊張,我並無追究之意,隻是年輕人本就心意難測,況且犬子與令愛也從未謀麵,想來也談不上什麽情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僅憑交情便私定了兒女的終身大事,不顧忌他們自己的心願,說起來本就多有不妥,這種終身大事,如果他們心裏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做長輩的,應該尊重他們的選擇,你我二人多年來交情至深,絕不會為此事而壞了關係,我的意思,如果令愛與阿單當真有情有義,便隨了他們的心願吧”


    恬闊怎麽也想不到,這一晚會經曆這麽多意外,坐在一旁早已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魏尚卻十分淡然的繼續說道:“聽說令愛可是十裏八鄉出類拔萃的好姑娘,犬子卻頗有些紈絝乖張,我不能讓他毀了令愛一生的幸福,倘若令愛與阿單真能成此好事,我這裏已經送去的聘禮也不必退回,就當是我替阿單的母親季黎出了一份薄禮吧”


    恬闊驚訝之餘,也早已聽出鄉良大人的話音,言辭中,他雖處處表現出為恬女著想,實際上卻都是對季黎母子的關照,甚至不惜退讓自己兒子的婚姻大事……這份關照已遠遠超出了恬闊的想象,究竟因為什麽?僅僅因為季黎能織得一手薛錦麽?


    看出恬闊的驚疑,魏尚歎息一聲,坦言道:“不瞞老弟,我就如實相告吧,多年來對季黎母子的關照,當然不隻是出於她能織得一手薛錦,還因為,這是受一個故人的托付!”


    深夜跳動的油燈旁,魏尚麵色變得黯然,深邃的眼神如同能洞穿時光,整個人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久久沉默不語,一旁的恬闊茫然不知所措,畢竟女兒好端端的一樁婚事,竟然要因為一個“故人”化為泡影……


    沉默中,魏尚突然歎息道:“這位老朋友,如今不知是否還在人世,我沒什麽別的可為他做的,隻能恪守這份托付,照顧好季黎母子”


    恬闊似有所得,小心問道:“莫非大人的這位故人,就是阿單的父親?是什麽人,竟能讓鄉良大人如此付出?”


    魏尚微笑道:“恬老弟啊,雖然你我隻是一鄉一裏之官,在這大齊國可謂塵埃灰粒、無足輕重,但既然已在權勢之途,凶險便伴隨其中,若圖安穩,有些事,能不知道便是一種自在安穩,不是當哥哥的不願和盤托出,而是真的替老弟你著想!”


    話已至此,恬闊自知不便再問,隻是女兒婚約一事,讓他心裏多有不快,原本為季黎凶險的身份而來,卻不想竟會橫生這番枝節,踏著夜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回行中,恬闊心裏越發難以平複,看似不顯山露水的季黎母子,會是什麽大有來頭的人物?竟然讓鄉良大人如此關照,這得是什麽樣的背景?


    這樣看來,如果女兒能嫁給阿單,倒未必是壞事,不但能得到鄉良大人一如既往的關照,說不定還有額外的好處……


    然而一轉念,恬闊心裏又有些不安,萬一這季黎真是什麽薩滿……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一路上,恬闊心裏七上八下的無法安穩,直至拂曉,進了前楊屯,跨入自己家門那一刻,他才終於拿定了一個主意:不管怎樣,先把那個燕國遊商趕走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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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中,阿單漸漸醒來,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渾身骨頭像是剛被拆散過一樣,沒有一處不透著酸痛,他努力回想,自己前麵和小黑子進了山洞,正和他拉扯,突然就腳下一空……是了,自己是從上麵墜落下來的,沒想到這山洞裏竟還有這麽個隱秘處!


    迷茫四顧中,幾縷微光從上方透下,阿單抬頭望去,光源來自巨大的岩壁上方,從幾條細小縫隙中鑽出,勉強可以見到外麵的天空,看樣子,已經天亮了,自己竟在這裏昏睡了一夜?


    阿單正兀自驚奇,一蒼老的聲音劃過耳畔:“嘿嘿,你小子醒了?”


    心裏一驚,阿單猛然坐起身,渾身卻痛的他一陣齜牙咧嘴,等他緩過神,借著微光尋聲細看,對麵岩壁前果真站著一人,似乎是個年紀不小的老者,一頭髒兮兮的蒼白長發淩亂的披散下來,臉麵被遮擋的無法辨識,一身粗布衣裳早已破舊不堪,隻能算勉強遮體,身體上積滿厚厚的塵土,隻略微一動,便有塵渣碎屑紛紛落下,看上去像是已經在那裏站了許多年月似得,剛剛說話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阿單忍著痛站起身,一邊好奇的打量對方,一邊怯生生的問:“你……你是誰?”


    老者背靠岩壁站立不動,隻來回晃動腦袋,似乎想甩開眼前遮擋視線的頭發,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又邊晃腦袋邊吹氣,想把頭發吹開,可散落的白發剛被吹離,又落下來遮在眼前,往複幾次,一頭白發仍固執的垂在臉上,老者隻好乖乖放棄。


    老者擺脫不開長發糾纏,便索性衝著阿單喊話:“來,小子,到跟前來,讓我好好看看”


    阿單有些遲疑,但強烈的好奇心最終還是驅使他一步步走上前,直至近的不能再近,老者一甩頭,眼前的一從銀發忽閃而開,瞬息間,阿單瞥見銀發之下一雙閃著赤紅色光芒的眼睛!


    心中一驚,阿單踉蹌著後退,那老者卻靠著岩壁大笑起來:“哈哈哈,怎麽又是你小子?這回竟找到眼前來了?”


    阿單心有餘悸的定了定神問:“聽前輩意思,難不成認得我?”


    “嘿!你這小子,好差的記性”老者搖頭道:“昨日你才神遊到此,和老夫見了一麵,這麽快就忘記了?老夫我困在這裏十幾年不見一個活人,昨日一見,可沒那麽容易忘記你”


    阿單聽的一臉的茫然,老者隻得再提醒:“可還記得昨日夢裏,你喊我牛頭大叔?我問你是薑姓子孫還是軒轅氏後代,你小子還敢自稱小爺,不願理我來著?”


    阿單略一沉思,猛然恍悟,長長的哦了一聲,這才又湊上前去仔細端詳起來。


    “怎麽樣?想起來了?”


    聽老者這麽一說,阿單覺得他聲音也十分熟悉,正是昨天夢中那位牛頭大叔?但是細想之下又覺不對,不解的問:“夢裏我見到的,是牛頭、六臂,身形碩大的怪物”


    “啊呸!說誰怪物?你這小子會不會說話”老者憤憤不平埋怨一句,又低頭看看自己,不免也嬉笑道:“不過這幅肉身確實沒元神那麽威武哈哈,小子,咱們既然有過一麵之緣,也該算是朋友吧?”


    阿單仍覺不可思議,卻附和著點點頭嗯了一聲。


    老者見此,繼續嬉笑著說道:“那就好說了,來,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總方便吧?”


    阿單茫然道:“我?我能幫您什麽忙?”


    “簡單得很,舉手之勞,來,到跟前來”老者邊說,邊努了努嘴,示意道:“看見沒?插在我胸口這柄爛劍,幫我把它拔出來”


    阿單連忙上前細看,果然,在老者胸口一層積塵下,竟真的露出一個劍柄,劍身已經全部刺入他的身體,看他一直靠在岩壁上動彈不得,八成劍身的另一頭已經刺進他身後的岩石,以至他被釘在此處動彈不得。


    再細看老者身上這些積塵,他被釘在這裏豈止一兩日,不說十年八年,至少也有多年光景了,若是常人,單單胸口被刺中這一劍,早已斃命當場,就算僥幸這一劍刺他不死,時間這麽久遠,他被釘在岩壁上動彈不得,餓也早該餓死了,可眼前這位老前輩雖然身不能動,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活靈活現,簡直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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