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混沌之中抬起頭,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


    天還是亮著的,卻未免太過刺眼。慕琬掙紮著起身,枯葉從她的頭上與衣上落下。這裏似乎是一處樹林,葉子也是那些樹上落下的。雖然已入寒冬,抬起頭,接連著的樹冠依然是金翠交錯,鬱鬱蔥蔥。


    有幾隻灰色的鳥站在枝頭,好奇地歪著腦袋打量她。


    這裏姑且……算是人間,對吧?


    地上的落葉不多,軟軟的,踏上去隻有淺淺的悶響。在這處柔軟的土地上,她幾乎站不住腳,每走一步都像要陷進去。也可能是她身子太虛了——她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不困,不餓,就是身子發冷,可能是昏了太久。


    這裏太安靜了,沒有其他人的聲音。她試著喊山海和黛鸞的名字,幹張開嘴,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她扶著樹,幹咳了很久,終於感覺嘴裏有了些唾沫,能發出正常的聲音了。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必須快點找到城鎮或者村莊,隻要有活人就行。


    她靠在樹幹上休息了一陣,感覺精神稍微恢複了些。這林子說密不密,說疏不疏。抬起頭她半天找不到太陽,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她很快又歎口氣,想著就算不知又如何?現在連哪一天都鬧不清楚呢。


    也不知道另外兩人去了哪裏。


    慕琬抖擻精神,向前走了一陣。心裏雖然有些虛,但身體上似乎沒有大礙。她還檢查了一下傘,做工是真的細致,幾乎沒受到什麽破壞,隻是自己袖口爛了個口子。


    這時候,應該把天狗喚來。這樣既能省趕路的力,又方便從高處尋找人多的地方。她這麽打算以後,卻發現不知怎麽,她召不出天狗了。這下她可急壞了,冷汗從頭上冒出來,一萬種可能在腦海裏閃過。這裏的確是人間吧?即使不是人間,式神還應該能喚出來的。還是說,靈脈的力量太過強大,剝離了自己身上的靈力?這可怎麽辦,還能恢複嗎?


    心緒很亂,走著走著,她愈發煩躁了。


    透過樹木間,慕琬隱約看到遠處有什麽東西泛著粼粼的光。那一定是水源。總之先過去喝口水潤潤嗓子,再洗一把臉清醒些。這麽打算後,她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隱約傳來一陣輕盈的琴聲,恍惚如幻聽。同時,一種活物的氣息出現了。


    那裏應該有人。


    自己的靈力大概的確是削弱了,以往這個程度,她肯定能辨別出對方是人是妖,若自己曾見過,她也能一下認出來。但現在,她隻覺得前方有人——在那粼粼波光之前,零散的樹木之後,有什麽人在那裏。她顧不了太多,隻想見到除她之外的活物,便加快了腳步。


    等等……


    漸漸她感到了一絲不安。雖然這氣息並不那麽清晰,但這種本能的抵觸她是熟悉的。雖然緊張了些,但她並沒有停下來,隻是略微放慢腳步,行動更加謹慎些了。


    池便的確有一個人影。但太遠了,她看不清。那人似乎也並沒有注意到她,依舊背對著她,麵朝這一片平靜的水塘,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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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輕手輕腳地靠近些,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背影。


    一頭烏色的長發如夜色般深沉漆黑,像是吞噬世間所有的光芒,與同樣極暗無光的浴袍融為一體。大片殷紅的色彩恣意散步在上麵,如灼灼烈火。在靈動的琴聲中,它們仿


    佛正和著這段旋律翩翩起舞。


    慕琬突然加快腳步,衝上前去。


    是那惡人……不會錯的!


    她沒有調整自己的呼吸,步伐也很淩亂。事後想來,她也覺得當時的自己膽子夠大,竟然在最虛弱的時候衝著仇人莽上去。她也不知道那時候在想什麽,就是覺得隨便,無所謂,正是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時候,和他拚命也在所不辭。


    就在她距離那身影不到一丈的時候,琴聲停了,那人轉過了頭。


    慕琬突然收住了傘上的力,向前踉蹌幾步,左腳險些絆住右腿,差點狼狽地向前摔去。好在她及時收住了,否則不知還要鬧什麽誤會。


    那是個女人。


    長發的女子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也十分驚異,朱唇微啟,隻是睜大眼睛,半晌沒說出一個字。慕琬又何嚐不是呢?她尷尬地望著那個姑娘,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抱歉……是我搞錯了。”


    她幹巴巴地說著,聲音輕到自己也聽不見。


    “嗯?”


    “我認錯人了。”她解釋著,“不好意思,你的背影像、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女人呆呆地看著她,就這麽看了一陣,突然輕笑出聲。慕琬有些奇怪,卻也不好追問。何況她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莫名其妙,對方沒有被自己嚇跑,已經很不容易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女子的確很漂亮。一頭烏發襯得膚色幹淨,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眉骨很適合這張精致的臉。她看不出這個女人有沒有化過淡妝,單看上去很自然。她微笑著的麵容既柔和,又淩然,有一種十分獨特的氣質,讓她找不出形容的詞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她認作朽月君的,或許隻是發型與衣衫的顏色相近。細看眉眼,她覺得像,又不那麽像。想來朽月君的麵容本身就十分中性,若真是一位女子,反而讓人看著舒心些。對方站起身,比自己更高挑些,大概與葉月君不相上下。慕琬這才看到,她身前還擺著一把七弦琴。天光下,水光前,琴身泛著著細密的珠光,或許上的是八胞胎。黃金打造的琴一閃一閃,仿佛白晝裏的星星。


    “你真好笑。”她的聲音像潺潺的溫水,帶著種黯淡的深沉。


    “怎、怎麽了?”


    “沒事,你嚇到我了。”她撩起耳邊的鬢發,“我不知道這地方還會有人來。”


    “抱歉打擾到你撫琴……”


    “沒事,我隻是隨便擺弄一下,不要在意。”女人轉身將琴抱在胸前,“我很久沒有碰過琴弦了,心血來潮,沒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對了,姑娘你從何處來……怎麽稱呼?”


    “我從、從……我是雪硯穀的弟子、”


    “嗯,看出來了。”女子盯著她額前的裝飾多看了兩眼。


    “我是梁丘慕琬……你可以叫我梁丘,或者慕琬,都可以……您怎麽稱呼?您住在這附近嗎?這周圍,有沒有什麽村子?”


    “嗯……”


    女人思索了一番,轉過頭,望著那片池塘。慕琬也跟著看過去。水中生了許多圓圓的荷葉,有些小小的蓮花苞隱匿在其中,尚未綻放。現在怎麽想也不是開花的季節,可先前在靈脈的入口處,植物們不也是枝繁葉茂嗎?


    “這附近……是不是有六道靈脈?”她問。


    女人又有些驚訝了,慕琬看到對方的表情,立馬解釋說:


    “就是,一種……唔,我隨便說說,你若不知道的話……”


    “沒有。”女人回答,“六道靈脈,我還是知道的。不過這附近沒有,最近的一處,也隻是普通的靈脈罷了。”


    “普通的……”


    “隻能在人間來往的那種。”


    “哦哦……我好像有印象。”


    慕琬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一來她確定,自己真的沒有倒黴到被傳送去奇怪的地方,二來即使那師徒倆和自己分開,至少也還在人間,不會出什麽大亂子。女人轉過頭指了指荷塘對岸的小山坡,對她說:


    “那裏有一座鎮子,我暫時住在那邊。你若想找個地方落腳,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不過,慕琬你是一個人麽?”


    “嗯,暫時是……我和朋友們走散了。”


    “這樣嗎?那確實有些頭疼。你要去等他們來,還是休息一陣親自己找?”


    “沒想好,但是……先歇息一陣吧。”


    “你是該休息。你臉色憔悴極了,一看就是沒有好好休息的。”


    女人牽著她的手,同她向山坡那邊走去了。慕琬的手僵硬又冰涼,她的手卻很暖,或許是因為剛剛一直在彈琴。而且,她的手也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溫柔,似乎也沒什麽繭。跟著走了一陣,慕琬又問:


    “那鎮子叫什麽名字?”


    “青蓮鎮。”女人回答,“是個很隱蔽的地方,一般人也不會找到這裏,除了像你一樣迷路的人……聽上去是不是有些像世外桃源?你要與朋友會合,最好還是出去尋比較好。”


    “青蓮鎮?我好像聽過……據說是青女居住的地方。那裏一年四季青蓮常開……”


    “你居然聽過,還知道青女呢。”


    “知道呀。傳說是掌管霜雪的神女,人間的每一場雪都是她的一首曲子……”


    女人突然停住了腳步,指了指自己。


    “你剛問我,我叫什麽名字。我若告訴你,我就是青女,你信我麽?”


    這一問,慕琬居然呆住了。她的思維還停留在那片寬闊美麗的荷塘上,突然聽女人這麽一說,有些猝不及防。她仔細端詳著女子,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感知。女人的確不太一樣,身上的靈力有一股淡淡的蓮花香,何況她另一手的確抱著那把價值連城的七弦琴。


    “我……信、信吧?”


    “噗——哈哈哈哈……”


    女人再次笑起來,發自內心的開心。慕琬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


    “是嗎?還是說,不是?我不確定……”


    “你相信這世上有神的存在嗎?”自稱青女的人這樣問她。


    “我沒見過的,我就不信。雖然世上有妖魔,理應有神仙……可我從未親眼看到過。如果我當真見到了,或許也就相信了吧。”


    “嗯,我是呀,我不會騙你。”


    青女認真地說,又轉身向前走了。慕琬連忙跟上去。二人並肩同行的時候,青女又轉過頭,突兀地對她說:


    “你真有趣。”


    “是嗎?我……覺得我挺無聊的。”


    “不喔,你真的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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