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來這兒。”


    “爹?”


    回過神的時候,白涯麵前站著一個熟悉的人。白砂比他設想得更年輕些——比記憶裏最後一次見他還要年輕。老爺子容光煥發,正站在一處高台之上。清風拂麵,白衣飄飄。


    白涯四下看了看。他正身處一處石窟,前方延伸的石台是峭壁的凸起。他走上前,離開黑暗的洞穴,向石台之下望去,隻看得到濃鬱的霧氣。


    他是什麽時候來到這兒的?他想不起來。不過,既然連心心念念的老父親都能見到,一定是在做夢了。至於為何在夢裏,是這般奇怪的場景,或許和先前,去神鳥聖堂的經曆有關。


    “為什麽?”


    他終於轉過身,望向同樣站在石台邊緣的父親。他沒有表情,手臂上的鐵劍依然光潔如新。和以往一樣,他平靜的眉宇間透露著一股包羅萬象的寬容,與些許能也僅能震懾住白涯的、若有若無的嚴厲。


    “你來這兒是送死。”白砂輕輕瞟了他一眼,繼續凝望遠方的雲海。


    “的確像是我爹會說的話。”白涯目不轉睛。


    “因為這是你的夢。”


    “我知道。”


    雖然明知是夢,但白涯多少有些久別重逢的喜悅。這種微弱的感情即使披上了幻象的外衣,仍能輕易打動人心。也許正是在夢裏,那些被掩藏起的卑微的心緒,可以被自由地釋放出來。他現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沒人會知道。但是他沒有,他與生俱來的某種自我約束不允許他在任何情況下失態,哪怕是夢裏。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白砂說。


    “那是我以為的你以為。”白涯有些猶豫,“大概吧……”


    “不想問我點什麽?比如為什麽來,身在何處,何時回去。”


    白涯不做聲。他將一枚小小的石子踢下石台,它快速地墜下去,消失在霧氣中。


    “有意義嗎?”他終於說。


    “有。”白砂道,“夢可以讓你從另一個視角思考問題。有時候,會有不一樣的發現。”


    “好吧。那你在哪兒?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個老東西還活著沒。”


    “沒大沒小。”他嗔責著,一如白涯記憶中的現實。


    “我猜你是為娘來的,來找返魂香。不然憑你的身手,天牢能困住你,可前往這兒的路是破綻重重,我不信他們能困住你。你一定是自願來的。但是,乾闥婆說沒見過你。”


    “你明知這兒任何一位神靈都不可信。”


    “也許吧。但我沒有別的辦法。現在,連唯一一個到手的寶物都被搶走了。我的直覺,包括那些朋友的直覺,都告訴我們這些神沒一個好人。”


    “你能交到朋友,為父甚是欣慰。我以為,你真要當個獨行俠,連老婆也不討。直到孤獨終老,連個替你收屍的都沒有。”


    “切!我都覺得我活不到那陣……”


    “別亂說話!”


    白砂忽然用完好的那隻


    手捶了他一拳,那力氣可真不小,在夢裏他都覺得疼。他爹對他下手,也從來沒客氣過。他懷疑是身邊兒哪位睡姿感人的小兄弟踢了他一腳。


    “你說說看,若不顧及旁人,你是怎麽想的?”


    “我寧可將他們所謂的寶物全搶過來。我倒要看看,他們心心念念,生怕外人覬覦的都是些什麽玩意。既然這麽提防,我不幹點什麽壞事兒都對不起他們。可那群人不啊,他們見誰都講道理。憑我一人,也奈何不了誰。”


    “還真有你的風格,臭小子。不過,你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一人的無力,也算得上是不容易。的確,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一上來就打打殺殺,打打殺殺也不總能解決問題。”


    “但最快——”白涯攤開手,“這是你說過的。”


    “我原話肯定不是這麽講的,你又斷章取義。”


    “行行行。”他有些不耐煩,又不好對父親抱怨什麽,便換了個話題,“那你說說,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我真是想不出辦法了。我本就隻喜歡自由自在的,若不是為了你,用得著在這種破地方吃灰碰壁?”


    “又怪我了?”白砂又抬起手,白涯向後縮了縮,這拳頭終究是沒落下去。


    “我是真沒轍了。我感覺,這食鐵獸不是壞人,但他肯定還知道很多東西,他還瞞著我們。可我受了恩惠,又不好說些什麽。要我說,這幫人實在是太安逸了。避世若能解決問題,就連皇帝也能出家。我說話不好聽,便沒說出來,可總有一天麻煩會到他們頭上。你帶我去過那麽多地方,見了那麽多事……不解決麻煩的根源,藏是不能藏一輩子的。”


    白砂笑了笑。他抬起劍的手臂,仔細打量起上麵的紋路。良久,他說道:


    “你說的沒錯。有些人,知道戰火有多可怖,一有機會回歸平靜的生活,便再也不想被扯入任何紛爭。但你從來不能責備這些人……你不知道他們經曆過什麽,又如何掙紮求生。你眼前的靜謐平和,於他們來說是多麽難能可貴的東西。如今他們守住了自己的寶物,自然不可能拱手相讓,就像那些個神明一樣。”


    “我明白,我都明白,隻是……”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白砂忽然笑了一下,像個精怪的老小孩,“火燒眉毛的時候,池魚多少會蹦兩下的。”


    連這笑都與記憶裏相似。每當他爹想出什麽偷雞摸狗的餿主意時,他總會露出這表情,有時候白涯都覺得自己比老爹成熟得多。不過,他那些古怪的點子在大多數時候都有作用。劍走偏鋒是門學問,白涯知道自己差很多,隻是他向來不願意學這等“歪門邪道”。


    “行了,看你還沒缺胳膊少腿,為父就放心了。”白砂伸了個懶腰,朝他轉過身,背對著斷崖,“我先走一步,擇日再見。至於你嘛……走一步看一步吧。”


    “……爹?”


    白砂話音剛落,白涯有種不妙的預感。隻見這當爹的忽然將身子向後傾斜,整個人從懸崖之上栽了下去。他心裏一緊,衝上前,朝下望去,卻隻


    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他醒了。


    “喲,稀奇啊。”祈煥剛換好衣服,正疊被子,“白大少爺起這麽早。”


    環顧周圍,窗外是蒼白的黎明微光,屋裏的茗茗半條腿壓在他大腿上。他腿都麻了,掀開這小子才覺得一陣刺痛。柳聲寒不在這兒,應該是下樓洗漱了,君傲顏倒是沒睡醒。他顧不得腿上的不適,隔著薄被子用力把傲顏拍了兩下。


    “……啊呀,幹什麽啊。”


    君傲顏蠕動了兩下,掙紮著撐起了半身,她接著抱怨:“又不打仗,行軍也沒起這麽早的啊……”


    “你在隊伍裏也賴床嗎?快起來!”白涯扯開她的被子,“我問你,昨夜你可曾夢到什麽?你見到你爹了嗎?”


    “沒有啊……你一大早發什麽神經?”


    君傲顏眼睛都沒睜開,頭發也沒紮,亂七八糟像個睡眼惺忪的“瘋婆娘”。但當她聽懂老白這話裏的意思時,她忽然睜大了雙眼,睡意全無。


    “你夢到了?”


    “你真沒有?”


    兩人對視了一會,心裏多少有些疑惑。白涯看到枕邊的兩根蠟燭,連忙拿起來看。兩根蠟燭大約都隻燒了一寸,差一點點碰到“君”字的頭,還剩下許多。他將蠟燭拿起來反複對比,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他又把鼻子湊上去嗅了嗅,也問不出什麽端倪。兩支蠟燭裏都加了些不同的精油,隻剩下香氣。一個像糖加多了的甜點,一個像釀酒剩的果糟。


    “興許隻是巧合。”


    祈煥將疊好的被子放到一邊,開始叫茗茗起床。這孩子分明是醒了,卻硬要賴床,抱著被子死活不撒手,也不肯睜眼。對於祈煥的說法,白涯不可置否。也許他是對的,畢竟他們昨晚講了那樣久。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窗外逐漸變得嘈雜。村民們大約都醒了,不少人來到街上。公雞的鳴聲隻持續了一陣便戛然而止。君傲顏在床邊梳著頭,將目光探向窗外。不知為何,一種不安彌漫在空氣中。


    “我感覺不太對勁。”


    “我也覺得。”祈煥終於把茗茗弄醒,正催他去洗漱,“對了,雪墨呢?”


    “柳聲寒去哪兒了?”白涯接著他的話問。


    祈煥告訴他,一早醒來就沒見柳聲寒的影子,但她的被子還未疊過,就那樣草草掀開,摸上去卻是涼的。興許,是雪墨忽然上來,有什麽事找她,這會兒他們還沒回來。


    但樓下的人分明很吵鬧了,而且越來越多的村民聚集在雪墨的竹樓下,這多少令傲顏感到不安。她說要下樓去找雪墨,剛才準備離開窗邊,忽然看到人群中有兩人在朝這邊走來。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擠”。打頭的就是雪墨,柳聲寒緊跟其後。村民們雖然給雪墨讓開了路,對柳聲寒卻麵色不善。有人望向窗內,與君傲顏的視線交錯。那目光並不友好,令她有些心裏發寒。來到竹樓前,一個老人攔著雪墨,想要說些什麽。他隻是擺了擺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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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我去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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