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你在幹什麽啊老白!”


    眼前的幻象忽然散去,白涯的頭沉重得像灌了沙子,還沒有灌滿。當他晃悠著勉強站起來時,不滿的沙子就墜著他的頭,讓他失去平衡,歪歪斜斜,渾渾噩噩。


    他看向祈煥呼喊的方向,視線裏的一切都從黑紅變成黑白,以簡單的色彩明暗構築了眼前全部的景象。他眼睛的顏色又不大正常,體內陰陽混亂,難以調節。他隻看到名為祈煥的影子抄起手邊的什麽,在瞬間被看不到的源自楚天壑的力捏碎,他再抄起另一個,迎來同樣的下場,節節敗退。那些都是祈煥所能撿到身邊的人骨,可破壞它們對這怪物來說像是捏開酥脆的點心一樣容易。


    祈煥念咒結印,瞬間構建出一道深色屏障,也立刻被抬手打碎。他愣了一瞬,不知是高估了結界的牢固性還是低估了對方的實力,畢竟這不是靠蠻力就能打碎的東西。他在試圖阻止他靠近柳聲寒,而柳聲寒正不斷試著以各種方式讓鶯月君恢複神智。她好些了嗎?他不知道,離得太遠。再看向君傲顏,仍與那些從四麵八方伸來的蔓足作對。


    “老白,法器散在裏麵!”


    他又感到頭部一陣刺痛。為了防止誰盯上那些寶物,他們將那些東西都隨身帶著,不曾想反而落入了另一場危難。雖說目前看來摩睺羅迦並不打算用它們做些什麽,但這誰又說得準呢?白涯沒有顧慮太多,攥著父親的斷刃,朝著“楚天壑”的背影衝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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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刃從後背刺穿他的身體,但刃的尖端並沒有血。反而是被白涯攥著的刀刃,有他以技巧捏緊刀刃、卻仍因失誤而擦破的傷口流出的血。他是攥著刀背的部分,以近乎“捏住”的姿勢拿著它,另一隻手從底部將刀推進去的。這比他想象的要難,因為楚天壑的身體像是死了多時一樣僵硬,與一塊實木無異。但這已經是他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他現在的這雙眼睛可以看到,摩睺羅迦的“理”十分致密,密不透風,沒有破綻可言,不論是從什麽角度以什麽力道砍過去,能將之刺穿已實屬不易。


    “你利用他。”白涯咬牙切齒,用蒼白純淨的瞳孔緊緊注視著這潰爛的麵容,“你利用他們……利用我爹對楚天壑的信任,又以楚天壑的身份殺害了他——你讓他們相互背叛,相互殘殺,這就是你的樂趣之所在嗎?”


    現在的楚天壑——或說,摩睺羅迦,對此嗤之以鼻。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褪去黑色,變成了一種幹枯的灰白,這不禁令他們想到鮫人失色的長發。隻是它更黯淡,像是布滿塵埃的蛛網在人類的頭骨上層層相疊。除了破爛的衣物,這身體已經很難看出楚天壑的影子。


    他再度將頭顱完全轉過來,哢嚓作響。他用那怪異的疊音說道:


    “人類能從背叛中學到的,唯背叛本身。”


    神不說人話是某種九天國


    的特色麽?罷了,這群東西根本算不上神,至多是一群偽神、惡神、邪神……附身的蟒神輕巧地捏起前端伸出的刀刃,三兩下將其從身體裏抽出來,扔垃圾一樣丟到一邊去了。就在白涯有下一步動作以前,他忽然消失,又再度出現在較遠的地方去,繞過了祈煥。他們都愣住了,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隻知道,他已經來到了兩位六道無常麵前。君傲顏看到這一幕,轉過身準備朝這邊跑來,卻被身後的一條腕足狠狠抽向後腦,將她連人帶兵器打倒在地。柳聲寒緊緊抱著鶯月君,眼中少有地呈現出極盡咒罵的惡意。


    但他繞過了她們。


    這讓所有人都為之一怔。他想幹什麽?這個問題的答案變得模糊起來。


    鶯月君睜大眼睛,但身體還沒能恢複自主控製。她的臉上與肢體上都有部分木質化,現在已經退卻了許多。她努力張開嘴,像是在說什麽,就好像意識醒了身體還睡著的夢魘感。


    “封……”


    “什麽?”柳聲寒將耳朵湊上去,努力聽她的每一個字。


    “封印,被——”


    話音剛落,摩睺羅迦漆黑的爪已經碰觸到了那麵牆壁——那麵原本釘著鶯月君的牆壁。牆上還殘留著半枯的樹根一樣的觸須,他的手碰觸到它們的一刻,它們加劇了枯萎,隨後燃燒,一點點將自己蠶食殆盡,變成黑色的粉末從牆上散落。那些裂紋還殘留著,像是以黑色的墨勾勒出閃電的輪廓。那些細密的腕足早已退卻,但不知根源,就像他從虛空中將之召喚而出似的。那麵龐大的、幹淨的牆麵上,除了裂紋、幹涸的血色、燒焦的痕跡、凹凸不平的坑洞外,還寫滿了不明所以的文字。有的尚可辨認,有的像是符文,更多的是一種扭曲而怪異的符號或標誌,讓人無法辨別。而且每一種原本正常的陳述後,都變得歪歪斜斜,像是練字時睡著的孩子幹的。那些不知名的或紅或黑的文字,不知書寫於何時,用什麽書寫,又是在什麽情況下書寫的。但此刻,它們都在發光。


    紅色的光像血一樣溢出,十分刺眼。黑色的裂紋也逐漸擴大。摩睺羅迦的手施加了一份力,手的位置沉降出一塊凹陷,裂縫裏也有什麽東西在上溢,像是填充了熔岩。那些無法辨識的符號開始擴散,被自動書寫著一般迅速蔓延到石頂、地麵、蔓延到四麵八方去,速度越來越快。而他們的慌亂似乎在加劇這一切的發生。


    在震動發生的時候,祈煥招呼所有人從向上的台階逃脫。君傲顏衝過去拉扯癱在地上的兩人。即使知道她們不會死,但她還是這麽做了。她跑過去的時候,甚至連那怪物的背影也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跑到台階口時,白涯卻在此地一動不動。祈煥將另外三人推上階梯後,回過頭對他大喊:


    “你還要在那兒傻愣到什麽時候!逃命要緊!”


    “不用管我


    。”他撿起父親的刀,“我知道怎麽辦。”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但祈煥沒時間多想了,畢竟還有另外幾人正往地麵上跑。他跺了跺腳,一咬牙也跑了上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這裏。他也信任白涯,就像當初他們對自己在月食山上的那種信任一樣,就算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鶯月君已經可以自主行動,這真是省了不少麻煩。四人順著台階一路上跑,氣喘籲籲。就連在逃離的時候,牆麵與台階上的符文也在增殖,仿佛追著他們一樣。地麵搖晃得越來越劇烈,數次有人摔倒,又數次被朋友拉起來。


    忽然間,石崩地裂。


    大坍塌是一瞬間發生的,但如此形容有些不太妥帖。不是上麵的部分塌陷下來,而是有什麽東西從大地的更深處破土而出。後方道路的崩潰也在追逐著他們,速度沒有符文擴張來得更快,可他們已經很累了。都說下坡容易上坡難,漫長的階梯幾乎要抽幹他們所有力氣。就在幾人好不容易看到眼前的光時,巨大的石柱忽然被震塌了,直直朝著洞口堵了過來。鶯月君眼疾手快,抬手使出一道玫色流光,一棵巨大的樹從旁側突兀地生長,將石柱頂到一旁去了。但即使離開了地宮也不算結束,他們必須逃到更空曠、更安全的地方。大地的震顫一刻也沒有停息,力道也沒有絲毫減弱,反而越來越近。


    他們穿過破碎的大廳,穿過石柱七扭八歪的長廊,穿過長長的新的階梯。當他們完全離開神廟,來到空曠的地方時,尚未沐浴太久光明,便有新的陰影就此浮現,籠罩一切。


    迷失者們有些疑惑,其餘的巫女和神官也趕了過來。他們都不害怕,隻是困惑,不知發生何事。泥土岩石從那龐然大物身上慢慢滑落下來,巨大的響聲接連不斷。鶯月君粉白的長發沾染許多灰塵,她一手將夾在頭發中的碎石捋了下來,憂心忡忡地望著神廟的方向。


    “封印被解除了……”


    “不,比起那個,您還好吧?”君傲顏憂慮得要命,“是您當年鎮壓的它?!”


    祈煥搖頭道:“真是滅絕人性,竟然用六道無常……”


    “不,是我自願留下的。”


    “……什麽?”


    連同柳聲寒在內,所有人都驚愕地望著她。被困多年的她原本麵色蒼白,卻很快恢複了紅潤,不由得令人感慨這種可怕的生命力。普通人尚需複健,她甚至已經可以施展法術。而且她身上那些化成樹木的部分,現在也完全恢複成人類的皮膚了。


    “我是法陣的一部分。隻有我在那裏,封印才不會被解除。”


    “那、那白爺的刀是怎麽回事?”


    祈煥一邊問,一邊擔驚受怕地看著自神廟而生的龐大身軀。它在努力將自己的身體從大地中拔出來,像巨樹拔起自己深埋的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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