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鵷出生那天並不太平。不說與她晚幾天的聆鵷,就算任何一個孩子的降生,也沒有發生過像她那樣的怪事。這怪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沒有今後一係列的麻煩,恐怕也不會成為現在值得聆鵷談起的地方。


    為聆鵷的堂姐,也就是吟鵷接生的婦人,當即七竅流血。


    她的母親已經痛得昏了過去,而接生婆抱著她,在聽到孩子的一聲清脆的啼哭時,滿麵鮮血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驚慌失措的人們吵吵嚷嚷,雜亂無章的聲音蓋過了孩童的啼哭。孩子沒有哭太久,被交到父親的手中後,隻是幹嚎了幾嗓子,慢慢就安靜了。眾人去扶住接生婆,她還不知自己的眼耳鼻喉都漫出紅色,還以為是汗。大家扶著她坐下,喝口水,擦了臉時,她才看清楚這血糊糊的一片。本來好像也沒什麽,是血把她嚇住了,她也兩眼一閉,不省人事。兩大家子人和無數丫鬟仆人忙裏忙外,為孩子、為家母、為可憐的接生婆在休養的山莊內奔來走去。


    有人為了小孩和她娘好,悄悄議論,該不會接生婆染了什麽病吧?可別傳染給夫人和千金。但理論上不會的,她也為這家人做了許久長工,大家都認識,也都住在一起。若出了什麽事,也不該隻有她一個人這麽倒黴。


    後來接生婆好像也沒什麽大礙,隻是身體狀況確實差了很多。之前一口氣掃三層樓,腰都不用直一下。如今呢,擦個桌子都要喘上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就好像生孩子的不是夫人,而是她似的,害她身體病到現在。


    夫人反倒恢複得很快。躺了沒幾天就能下地,還親自探望隔間的姐妹——也就是聆鵷的母親。他們若算起血脈關係來,離得太遠,但這兩家交好,主要是生意上有所往來,家主們也聊得到一塊。原本他們甚至想著,若孩子是一男一女,便指腹為媒,親上加親。不過聆鵷也是位千金。為聆鵷接生的,是他們自己帶的奶娘,接生時倒沒有什麽異狀。這件事,便是這麽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那時候葉聆鵷的聆不是現在這個,而是玲瓏的玲。說來也有趣,雖說吟鵷的名兒裏帶個“口”字,聆鵷卻比她能哭多了。不過,她平日的哭泣也不過是像普通的嬰兒一樣:胃裏空了哭,腸子滿了哭;沒人陪了哭,人多鬧了也哭。反正平常值得小孩哭的事情,她多少都要嚎兩嗓子,流點鼻涕眼淚下來。


    “玲兒她是不是……也太能哭了。”


    丫鬟們在橋頭,悄悄看著亭子裏的兩對母子,議論紛紛。這話也不算是抱怨,隻不過是下人們忙裏偷閑的談天罷了。


    “信裏說,她們倆的哥哥姐姐,都盼星星盼月亮,回去要搶著抱呢。可是比起吟兒,玲兒這麽能哭,會不會讓他們覺得麻煩,不討人喜歡呀……”


    “瞎說什麽呢。反正是各回各家,他們又不知另一個是怎麽樣的。”


    “哎呀,我忘了,說的也是。”


    此時,一位年長的女工歎了口氣。她沉默的工夫,也一直偷看著抱著女兒的主子。


    “隻是……你們難道不覺得,比起玲兒太吵,反倒是吟兒太安靜了嗎?”


    嘰嘰喳喳的丫鬟們忽然就不說話了。


    說來也是。回想起記憶中見過的嬰孩,哪個是不吵不鬧的呢?吟兒當真很少哭,也就出生時大哭過一場。其餘時候,隻是哼哼唧唧的,最多再對著空氣踢上兩腳。


    那時還尚未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呃啊,該不會……”


    回憶到這兒,寒觴打斷了聆鵷的敘述。聆鵷看著他,等他說些什麽她暗示過的見解。


    “接生婆的異狀,與她的哭聲有關?”


    聆鵷點點頭,從鼻子裏發出不易察覺的歎息。


    “後來呢?”謝轍也聚精會神地聽著,希望能從她的敘述中找出蛛絲馬跡。


    “後來……我們就長大了。”


    兩個姑娘到了下地亂跑的年紀,尚不會說話。葉聆鵷被送到吟兒家寄宿了,因為那個時候,她父親的古董生意陷入低穀,她家被扯進了一件陪葬品的走私案中。雖然她家裏人被蒙在鼓裏,完完全全是受了牽連。解決這事兒不難,就是跑關係打招呼求公道太麻煩。那時候剛過完年,全家上下為這破事都忙得很,錢也花了不少,辭退了很多傭人。知道她家困難,又想著吟兒沒有適齡的玩伴,她家裏就主動將玲兒要來照顧一陣了。


    她們都在牙牙學語。吟兒真的太安靜,安靜得令人感到不安。她很少表達自己的訴求,受了委屈也忍氣吞聲。年齡最近的兄長到了要成婚的年齡,家裏正找人說媒,沒人陪她玩,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把她放在炕上,擋住床邊,再扔兩個布娃娃給她,她能安安靜靜地玩上一整天。玲兒來了,而且是長居,她一定很高興。


    時間從年後到了當年八月。一處庭院栽了三棵八月桂,是金桂、銀桂和丹桂。到了花快開的時候,隨著玲兒一起過來的十幾歲的丫鬟,帶兩人出來賞花。她左手領一個,右手領一個,兩個孩子都乖乖跟著。三種顏色的花兒漂亮極了,風一吹,有盛放的花簌簌落下,堆在院子裏。整個庭院鋪滿落花,大體上分為三塊顏色,邊界被風扒拉得模糊不清。


    玲兒沒見過桂花,她家裏沒種這個,好奇得很。丫鬟抱起她,讓她嗅嗅最低處的花枝,她開心地拍起手來。可她不讓丫鬟放下,一放下就又不幹了。丫鬟也小小年紀,胳膊就夠抱一籃衣服的勁,半大的孩子可抱不了太久。於是丫鬟伸手,將那支花折了下來,遞給小小姐玩。玲兒可算是不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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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許是覺得玲兒拿了自家的東西,也興許自己也想要一枝,對很多事還沒有概念的年幼的吟兒忽然伸出手,將玲兒的花奪過來了。小孩子啊,打打鬧鬧是很正常的事,誰都沒有壞心眼。不過委屈是會委屈的,你家的東西,你要再折一


    枝就是了,何必與我計較?玲兒也不幹了,就搶了回來,又被吟兒奪走。來來回回,花枝就被掰斷了,上麵的花也落得幹淨。丫鬟想把她們分開,可看著幾近光禿禿的桂花枝,玲兒忽然就難過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丫鬟沒怎麽帶過小孩,隻是沒出過遠門,又喜歡小小姐,才主動請纓照顧她來的。她自己也還算個孩子,可不會處理這個場麵。於是她慌了,想去找管事的仆婦來,撒腿跑走,留下兩個咿咿呀呀的小家夥。唯一的小大人一走,她們更害怕了。看著玲兒哭,吟兒也就跟著嗚嗚哇哇地哭了起來。桂花陣陣飄落,像陪她們流淚似的。


    等仆婦隨丫鬟趕到這裏,她們心跳都要給嚇停了。


    玲兒已經不哭了——她聽不到自己的哭聲,也聽不到堂姐的。


    堂姐眼裏的是淚,自己耳裏的是血。


    “你被……吵聾了嗎?”謝轍試探地問。


    “對。這件事,很多年都沒人告訴過我,是那個丫鬟長大後向我道歉,我才知道。”


    寒觴輕笑道:“你家還真不錯,沒把她給趕走。”


    “這種事誰也想不到的。”葉聆鵷無奈地聳肩,“開始大家以為是紮了什麽東西進去,但並沒有。而且仆婦與丫鬟都說,聽到吟兒姐姐哭的時候,整個腦袋嗡嗡作響。但看到有人來,她好像不那麽害怕,就不哭了。或許是我年齡小,耳膜太薄,就給震破了。”


    “所以大家應該都知道了……是你堂姐身上有問題。”謝轍皺起眉。


    “你耳朵後來好了嗎?”寒觴問。


    “……你說呢?”


    葉聆鵷和謝轍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智障。


    “喔。”


    後來……她馬上就被家裏人接回去了,從此不敢再來,來了也不太敢見,見了也不多說話。她們隻是沉默地在一起玩,多是玲兒給她講故事。她耳朵倒是好得很快,不是因為好治,她確實有一整個月是聽不見聲音的。是運氣好,有仙姑用偏方醫成了。過了兩年沒出意外,兩家才敢把二人再放到一起。小孩記性雖好,但對同齡的玩伴鮮少記仇,何況她都忘了。往後兩人在一起時,裏三層外三層都是仆人和侍衛,死死盯著,讓人玩不自在。


    不過,姐妹自然是心意相通的,她們之間的默契創造出了新的語言——不需要發音的語言。一個動作、一個手勢、一個表情,哪怕是一個眼神,也能容納千言萬語。


    這是屬於兩個姑娘自己的遊戲。


    吟兒的家業,與風水相關,卻怎麽也算不出自家女兒身上的問題。倒也無妨,就當生了個啞巴,該吃吃該喝喝。有出息的兄弟姐妹那麽多,養一個丫頭還養不起了?


    本以為這一生能這樣平淡地下去。


    “請等一下。”謝轍忽然打斷了她,“那個仙姑……怎麽治好你的?”


    “這個啊,說來倒是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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