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轍心裏“咯噔”一下。長這麽大能嚇到他的事兒不算多,當下睦月君一句話,實打實讓他心髒漏了一拍。他這個人,與人們對多數僧人的印象一樣,總是和善溫厚的,忽然嚴肅起來像是要責備什麽,就令人覺得反差,不由得用力去反思自己做過的那些事。


    就跟你爹媽突然大聲地喊你全名似的。


    但思前想後,謝轍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弄得不對。


    “你先前去過一個地方,一個村子,那裏一個活人也沒有,是麽?”


    “是……不是。怎麽能說沒有一個活人呢?那裏分明還有一個孩子。”謝轍想起來了,“那是很久——也不是很久,是不到一個月前的事。您是說這個地方?”


    聆鵷和寒觴坐在旁邊,腦袋都沒動,視線悄悄移動到對方的方向,無聲地交流些什麽。二人是大氣也不敢喘,想不明白所謂的“闖禍”和謝轍有什麽關係?若真是那件事,那豈不是和自己也有關係了?


    “你能解開那個結界,的確算你有本事。但若不是某些原因,你也不會輕易做到。”


    “啊……那個結界似乎已經很老了。它現在的框架難以維護靈力的周轉,所以……”


    “因為設下結界的主人不在了。”


    謝轍扭頭看了一眼對麵的二位,兩人的身體同時略微後傾,一副“別問我啊我們也不知道”的樣子。這話讓他們三人都是有些驚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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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睦月君端起茶杯,繼續說:“若他還活著,你就算用盡畢生所學,也解不開它。”


    “是誰設下的?”


    “是涼月君。”睦月君道,“夕書文相·涼月君。”


    三人啞口無言。竟是六道無常設下的結界,怪不得那麽真實,又那麽難以瓦解。也難怪謝轍有機會將它打碎,原來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睦月君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們。當年,他還與楓的養母——那個山鬼,打過照麵。


    最初那被稱為楓的孩子,的確是被這位山鬼帶大,與人類的接觸本就有限。不過山鬼時常會化作高大的女人,領著他去人類的城鎮或村莊走走看看。她心裏是知道的,這孩子並不屬於鬼族,血脈裏流淌的是人類純正的血。終有一日他會長大,到那時他便應該回歸人類的世界裏去。人類的壽命何其短暫,於山鬼而言不過幾個春秋。等他成年後,不論他到底怎麽看自己,隻要能一個人好好生活便夠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因為失去了親生的骨肉,見了什麽東西的幼崽都心生可憐。在這世上,就連母鳥歸巢後看到的隻有空蕩蕩的窩,雛鳥不知去向,它也會發出悲戚的鳴啼。


    但她對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她的孩子死在人類手中,這是源於人類對妖怪的仇恨。相反,養育人類的孩子,在山鬼與特定的一些類人的妖怪中,算不上特別新鮮,甚至還有失去親骨肉的山鬼專門偷搶人類的孩子養。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事都往往以悲劇收場。要麽隻是當時妖怪的一時心軟,在母性淡化後,立刻拋棄甚至吃掉人類的幼崽;要麽妖怪無法以正確的方式進行哺育,幼兒往往死在他們心境變化的前後。更多時候,妖怪們真的隻是為了填飽肚子才擄掠人類的孩童。雖然,也有很少數天真的人類收養妖怪的故事……但這例子便不好列舉。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情況:有人被自己養大的妖怪吃掉,正如冷血的蛇,眼中隻有食物。但這或許與妖怪本身的種群有關,尤其是蟲族,它們有些會吃掉


    伴侶,有些會在出生時吃掉母親,汲取營養。也有人將妖怪成功養大,這樣的孩子對自己的身世認知有落差,通常都是悲劇。何況更多這樣的母子,都被同村的人害死了——同族之間的惡意也往往強大而扭曲。不論如何,這對人類來說都是壞事,所以兩方勢同水火再也正常不過。


    唯獨這位山鬼見多識廣,有些經驗。她偶爾也會想,這孩子若沒能健康長大,自己會感到傷心嗎?若是他長大成人後離開自己,她會舍不得他嗎?何況一直帶著他生活,除了同族外,自己也會被他族的妖怪欺辱恥笑,生活並不容易。


    “那山鬼時常擔心自己的愛不過一時興起。甚至這不能稱為愛,而是別的什麽更廉價卻更複雜的感情。但就在這樣心緒的糾葛之中,那孩子漸漸平安長大了。和別的孩子一樣,會說話,會走路——和本該長到這麽大的山鬼的孩子一樣。”


    這段話,不僅是睦月君所說出來的,還是當年一位不知名的高大女人親口對他說過的。


    不過山鬼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太久。正如謝轍從結界中殘存的東西裏讀到的,山鬼被“正義”的人類殘忍殺害,看到養母遺體的男孩受到強烈的刺激。那張血淋淋的皮迎風飄蕩,成為他心裏永遠擦不掉的旗幟。他本就不是活潑的孩子,之後又在麻木與遲鈍中活著,同行屍走肉。一開始,大家還以為被妖怪養育的孩子還有什麽本事,可沒過幾天便發現,他像個如假包換的小呆子。甚至有流言說,別是因為他呆呆傻傻,才被生父母拋棄的呢。


    但全村人確乎是死於他手的。


    村裏人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呆子、傻子,在那一刻變成了瘋子。一開始幾家人是沒有戒心的,隻覺得這孩子半夜不在自家睡覺,跑到別人院子裏作甚。在狗的狂吠聲中,人們隻覺得吵鬧,沒有人知道養他的那對老夫婦已經再不能開口說話。直到一個見證血腥一幕的小夥子翻牆逃竄,大喊大叫,才讓本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吵醒的人們警覺起來。先前因為狗吠聲跑到街邊查看情況的人,也看到那孩子提著血淋淋的刀,另一手是上一位受害者的頭。血一路滴下來,匯聚成細細涓流。逃竄的人們打翻了家裏的燈,至少三四處地方失火了,火光很快連成一片,將地麵上的紅色細流照得發出光彩,如熔岩上的裂紋。


    涼月君到那裏的時候,已是一片燒盡的廢墟。他知道自己沒有來晚。那些死去的人,應當還清自己的罪業。而超度與救贖不該是他做的事,至少他不是為他們而來。


    他為了那唯一的生還者。


    他用手中的判官筆,作了一幅畫。這幅畫令一切都保持那一晚的模樣,每一天的人再度醒來,又會重新經曆那些發生過的事。這聽上去像一種殘酷的懲罰,實則是無奈之舉。這孩子小小年紀,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殺了太多人,戾氣太重,下一世不論去往何處,都要遭受苦難。此外,村民們的怨氣也需要鎮壓,需要化解,他便繪製了這樣一番景象,將一切都禁錮其中。原本那孩子年歲還長,若能多行善事,倒還有救。但情況特殊,他這一生也無法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涼月君所做的,已經是最溫和、最妥帖的方式了。


    “啊,我在謝轍做法時,看到了一個一閃而過的影子,那是孩子記憶裏的涼月君嗎?”


    葉聆鵷忽然這麽說,謝轍的表情有些奇怪,因為他並沒有看到過什麽影子。他問聆鵷,那影子具體是什麽樣子的?


    “他留著長發,


    像碳一樣,一點光澤也沒有。穿的浴衣的紅色,朱砂一樣,有墨跡一樣的暗紋。至於那紋路什麽形狀,臉又是什麽模樣,我就沒注意了,那一瞬太快……”


    睦月君的表情有些微妙,說不上驚訝,也說不上愁苦,好像是介於那之間的一種情緒,卻又有點意料之中。他頓了頓,說道:


    “那是另外一位六道無常。”


    “另一位?”


    “誰?”


    他們都很在意。睦月君也沒打算隱瞞,直白地告訴了他們。


    “是紅玄長夜·朽月君。正是此人交給了那孩子一件危險的東西,令他此生都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長大;也是因為那件東西,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悲劇種下苦果。”


    謝轍敏銳地追問:“您該不是說,那把刀?”


    “你猜的不錯。那麽,你知道那是把什麽樣的刀嗎?”


    “一把……紅色的刀。”


    “那是水無君的刀……伏鬆風待的刀。”


    “切血封喉?!”


    寒觴的反應比謝轍還快,這四個字脫口而出,讓謝轍和聆鵷都嚇了一跳。這把寄寓修羅道的刀正是色澤純紅的,他們本該立刻知道的,但當時因為光線與其他種種原因,導致幾人沒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判斷。還有揮刀時他們也該想到的,那怪物一樣嘈雜的鳴聲,分明是來自修羅的嘶吼。也難怪寒觴這麽激動,這把刀竟是上一任水無君的遺物,也是皋月君口中那些刀劍之一。她確實沒說錯,這把刀是從朽月君手中給出去的,也就是說上一位刀的持有者就是他本人。他為什麽會給一個孩子這麽危險的東西?居心何在?


    “切血封喉……封喉……”葉聆鵷像是想到什麽,“所以,他口中的那個‘楓’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刀的名字!”


    在睦月君點頭確認後,他們的表情都很複雜,但有些差別。例如寒觴,他隻覺得困惑。


    “他想幹什麽?他不也是六道無常嗎?這麽做,簡直誠心與那位大人作對。就算暫且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麽……那把刀可是重得很呢。”


    睦月君道:“切血封喉刀長四尺,刀刃純紅如血,光是看上去,與普通的打刀一樣輕巧,但足足有六十七斤八兩九錢重。在那孩子手中輕鬆地拿著,你們看不出來也是應當。如果方才起我沒看錯的話,這位朋友的小臂上……有一道疤,雖是燒傷,實則是刀傷所致。”


    寒觴有點驚訝:“您怎麽看出來?”


    “你們與那孩子交手,不受傷是不可能的。被切血封喉所傷,哪怕是針尖大的傷口,也會將血放幹淨為止。被此刀所傷者,死相幹枯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你很聰明,發現無法止血後立刻用烈火燒灼刀傷,將燒焦的皮連在一起止血,可謂有勇有謀。”


    寒觴打起哈哈:“您實在是高看我啦……當時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這麽做速度最快,也不知會是對付切血封喉的傷口有效的辦法。”


    他把袖子捋上去,露出那一匝長的傷痕。他恢複得很快,上麵焦黑的血痂已經差不多都蹭掉了,但剩下一道長長的、凹凸不平的肉疤,看著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睦月君又將視線投向謝轍。


    “罷了,你一心救人,無知則無罪,我也沒有來指責你的意思。隻是,以後做事多想想因果,凡一件事為何發生,總是事出有因。你說,路邊的樹碩果累累,行人卻往來匆匆,無人采摘,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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