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訪客中的女性,他是認識的,叫做陶逐。她曾來過一次,向自己祈願過荒唐的事,但被拒絕了。施無棄的拒絕向來也不那麽直接,畢竟還講清了理由。但陶姑娘不依不饒,隻認定他不同意幫自己,說還會再來。而旁邊那位男性,應當就是她曾經請求幫忙的對象了。如今看來,她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做了什麽。


    陶逐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妖氣,她現在才將其釋放。也是,若是有普通的人類踏入蝕光闕半步,他也能感知到,反而妖氣很容易與環境相融。而且旁邊那位,是個死人,會動的死人。施無棄審視著他,他對這位死人的興趣比對屍體的主人興趣更大。陶逐邁開步子,步伐有些踉蹌,像是喝多了酒似的,但施無棄並沒有聞到任何酒的氣息。她的模樣、神態,動作,都給人一種幾近癲狂的感覺。這令施無棄感到不安,她上次來時似乎不是這樣,除了……臨走前的那一小段時間。


    “百骸主大人……”


    她的聲調膩得發慌,像是釀爛的果糟。在她身上,有一種不論哪個男人都無法抵擋的魅力,這是惡使的身份所附加的法力。但對身為高等妖物的百骸主而言,他不僅不受影響,反而很清楚這是妖力的作用。陶逐是神誌清醒的嗎?施無棄並不知道,或許她已經失智多時。正常人絕不會為那種事找到這種地方。


    “抱歉,我已經關門了。”


    “是不——歡迎我嗎?”


    陶逐突兀地刹住腳步,一隻腳固定不動,另一隻腳帶著身子打了個彎兒,像跳舞似的,然後倒靠在側麵的一張桌邊,再收回沒動的腳。她態度懶散,隨手拿起桌麵架子上的一塊岩石。石頭外殼是漆黑的,裏麵是密布的晶礦。她像模像樣地欣賞一陣,扣回架子上。聲音很響,力量很大,木架搖搖晃晃。這時候,門口的那位男性才跟了上來。


    施無棄微張開嘴,啞然一陣,這才說:“陶姑娘,我想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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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您發現什麽好玩的了?”


    她歪過頭,像隻乖巧的兔子,眼中卻透著瘋狂。


    “您和您的兄長……真的是很像。”


    他說的不錯。這種像並非是行為上的相似,而是外貌上的趨同。但施無棄想說的是某種……某種氣質。氣質這種東西是活人特有的,死人不會,可那位名叫陶跡的男性就是能表現出這樣難以言說的東西。而且,與他被支配著的行動能力無關。


    “您發現了!”她變得欣喜,“我們就是應該越來越像的。”


    “你殺人續命,然後借給他。那些帶著血怨與邪祟的力量經過你,被渡過去,勢必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不愧是百骸之主!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小手腳來。但是,沒有辦法,是您拒絕過我,我才隻能用這樣的方法……不過很有效果!”


    陶逐愉悅地拍起手來,但手掌似乎不能完全對上,總是拍偏,發出不規律也不統一的掌聲。這一切都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詭異。她實在是……太像一個妖怪了,從模樣到行為,反正實在不像人類。


    “畢竟連您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單是殺人,也不會變成這樣。你必是用了某種邪術才會讓死人的怨氣沉積在你的體內。你究竟殺了多少人?要知道幾經周轉借給死人的命,不能如數相贈,必會大打折扣。隻是像睡著一樣躺在那裏倒也罷了,你讓他行動,甚至參與戰鬥,需要不斷將新的生命力傳遞給他。”


    “以前的確是這樣的,但實在是太慢了。儀式很麻煩,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有


    那個工夫和條件準備。直到我變成妖怪後就不同了,我能直接將人類的生命注入他的軀殼,他可以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幾乎一樣!可那些記憶……屬於死者的多餘的記憶,總是擠占在我的腦袋裏,它們時常會攪在一起,弄得我很煩。我不停地將它們丟出去,可是太多了,怎麽也弄不完。不過也沒什麽關係——我隻要記得兄長的事就好了。”


    “我猜也是這樣。一般人借不了幾次,也無法承受住這些冗雜的記憶。”施無棄還盯著那仿佛在微笑的男人,“但你的執念太深。你沒有淪為徹底的瘋子,或許也歸功於他。”


    “我想也是!我們一直是這樣互相幫助的。但我怎麽樣都沒關係,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而來。若要裝作普普通通的樣子,與獵物打交道,我是演戲的行家。唉,也隻有在老熟人麵前我才不用裝下去……好累。”


    陶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勉強直起身,晃晃悠悠地朝著施無棄走來,身後的屍體邁步上前,倒是步伐沉穩。施無棄看出來,她是有意識控製屍體這樣做的,看起來比她體麵。


    “今天之前,我們隻見過一麵。”施無棄說。


    “你之前拒絕我不就是因為——我不是妖怪嘛。現在不一樣了。”


    陶逐與施無棄麵對麵,距離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這麽近的距離,他還是沒能聞到酒水的味道,或許她故意沒有掩飾自己的散漫與瘋癲。她比自己矮很多,但昂著頭,踮起腳尖,臉對臉直直逼著他。施無棄將頭向後移,腰略向後彎了些,以避開她咄咄逼人的氣息。


    “我也說過,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義正辭嚴,“首先死生之術本就是禁忌,任何人做了違背常理之事都會遭到懲罰。誰教給你,就要負連帶的責任。其次,我也不會什麽讓死人真正活過來的法術。你既然已經能如此嫻熟地讓屍體靈活行動,就應知足,見好就收。別再執迷不悟,還為時不晚。”


    “別他媽給老娘裝孫子!”


    陶逐突然發難,她一把拽住施無棄的衣領,惡狠狠地向下拉扯。他必須承認,這女人的力量很大,簡直不像是能從那纖瘦的身子裏爆發出來的。他沒有躲閃,因為即便如此,施無棄依然有隨時製服這個瘋女人的自信。現在反而不要做出激怒她的舉動,否則不知道她——和那邊的屍體能做出什麽可怕的事來。


    “誰要什麽役屍之術!我找你從來就不是為了這個!禁忌?去他媽的禁忌!別以為老娘不清楚你都做過什麽醃臢事!饞著這具完整軀殼的厲鬼很多,不乏那些想要報複我的人。我能抑製一時,但怎麽能控製他一輩子?返魂香——我知道這個。如月君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她就像個活人,會說話會走路的活人!你是怎麽做到的?告訴我!”


    她近乎咆哮,眼裏遍布著紅色的血絲。施無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然後生生從自己麵前別開。雖然這個瘋女人力氣真的很大,但與百骸主相比還是遠遠不夠。他捏著她瘦弱的手腕,像拿著剛撅下來的細樹枝一樣輕鬆。比起先前,他的表情更加肅穆。


    “我沒和你開玩笑,這不是什麽簡單有趣的事。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這件了。雖然如今的後果我能接受,是因為作為六道無常對她而言確實是不錯的歸宿。利用返魂香所複活的人,沒有絲毫理性可言,就像——就像外麵的活屍一樣。你兄長的靈魂恐怕早就投胎轉世了,那返魂香能召回這具身體裏的,究竟是什麽可怕的東西,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你以為紺香梅見恢複理智的過程有多容易?但她已經不再是她了


    ,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個體,而且是特例。你想要的是什麽?陶跡活過來,你能接受他像個沒有思想的動物,行屍走肉一樣地活;還是能接受他有自己的意誌,但不是你的?你根本沒考慮過!”


    施無棄的語氣越來越強硬,態度越來越凶狠。他甩開陶逐的手,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步步緊逼。陶逐不斷地後退,露出茫然而倉皇的神色。


    “我——”


    “古往今來,想做你們這檔子事的人多了去了,甚至有人找到後世妄圖強行拽出那部分靈魂,絲毫不顧及眼前活生生的人會傻會瘋還是會死。你不在乎,也不在乎能喚回的東西是什麽,你隻要他像個生人就行了,是嗎?那麽排長隊的厲鬼隨你去選!你也毫不在乎死者本人的意願是否想活。我做過一次蠢事,我認了,但我不會做第二次。你也一樣,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尋找一個寄托。你當真想讓他活過來嗎?未必。你上次來時,我是信的,但現在的你已經不同了,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曾發現。你愈發自私自我,卻毫無自覺。”


    直到她的後背撞到廳堂另一麵的櫃子上,她才僵硬地停在原地。整個櫃子與櫃裏的東西微微一晃,傳出細小的響聲,可能有什麽在裏麵被碰倒了。施無棄那僅剩一隻的眼釋放出百倍的壓迫感來,讓陶逐喘不上氣。但他不再緊逼,而是再度歎息,轉身走向最深處的長桌走去。他到後麵的屏風邊上,在進裏屋之前,這樣說道:


    “請回吧,不要再來找我。”


    就在此時,陶跡忽然撲向長桌前的鉑銀香爐。施無棄瞳孔放大,在下一刻從袖中甩出一杆折扇。扇子狠狠打到她的手上,她下意識地抽回右手,又立刻伸出左手。折扇被看不到的力抽回去,重新回到施無棄手上。他一抖折扇,將扇麵張開,用力扇了一下。清風讓銀香爐裏散發出的煙霧變成一雙手的樣子。它們雖然沒有實體,卻死死扼住了陶逐的手腕。她很痛,卻依然十分用力,全身都顫抖著與煙作鬥爭。


    “雖不知你從何得到的情報,但別逼我切斷你的手。”


    他惡狠狠地說。


    “哎呀——怎麽這麽黑啊?點燈啊。”


    很突然的女聲,從門口傳來。兩人同時回頭,看到新客人前來拜訪。但乍一看,她可有點嚇人。她個子矮,因為腦袋被砍掉了,左手臂正抱著它。剛剛的聲音就是從這人頭裏發出來的。她的左手很忙,還抓著一截胳膊,大約是斷掉的右臂。就連走路的時候,她也一瘸一拐,可能有條腿也受傷了。若不是她還能邏輯清晰地說話,真讓人以為活屍入侵蝕光闕了。


    “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這次有點糟,我自己弄不來。慳貪的式神下手也太狠……”


    “紺香梅見?!”


    無棄話音剛落,陶逐的臉色變得可怕。她齜起牙的時候,簡直像某種捕食前的猛獸。


    “快走!”


    “啊?”


    “既然你這般不注重我所珍視之物,我也要毀了你重要的東西——阿跡!”


    距離兩方都還有一段距離的屍體轉過身去,麵對著來者。步入光照的範圍,如月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正愣神,陶跡突然就衝上前來,一副要將她撕碎的架勢。她一躲閃,手腳卻不利索,腦袋不小心滾出去老遠。


    “哎!這、這是怎麽了?我看不見——”


    施無棄將扇柄磕在桌上,借力合扇。單手撐桌翻了過去,眼神淩厲得可怕。


    “冥頑不靈,固執己見。你不仁,便休怪我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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