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觴回到客房是第三日的傍晚。這兩天,他沒日沒夜地與雪硯穀的弟子一道尋人,飯也是幾乎沒吃,就喝了幾口水。再怎麽說是個妖怪,耐力確實勝於常人,同行的弟子換了好幾批。等到第一輪陪同他搜索的人換班見到他時,都不禁發出驚歎,詢問他到底歇過了沒有。


    他的身子不累,但是心裏很累。這種內在的疲憊也會反映到臉上,難怪他們會這麽說。後來牒雲前輩知道此事,硬是親自接替他,讓人拉著他回去休息,方才作罷。不巧下午就刮起大風,天色十分昏暗,像是提前入夜了一般。他們都估摸著,今夜怕是要下一場春雨。雪硯穀是極少下雨的,就算下,雨雲的分布也十分零散。畢竟若是下了暴雨,穀中積雪就會被輕易衝刷殆盡,這地方也就沒有這樣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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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觴回去的半道兒就下起了雨。雨剛落下來的時候還不大,他隻得趁道路不算太過泥濘的時候加快步伐。入了春,雨還是冷冷的,像極了他一無所獲的心。


    他進了屋,頭發已經淋濕了,一縷縷黏在臉上。謝轍抓了塊帕子遞給他,他擺擺手說不用,身上泛起一陣微微的熱浪,衣服和頭發便都幹了。謝轍一挑眉,覺得稀奇,但也懶得說些什麽。寒觴本來打算先詢問聆鵷的情況,但在看清謝轍的穿著後,先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你……你怎麽穿著雪硯宗的衣服?”


    “我那身洗了,其他的都還髒著,沒得換,先借了一件。”


    “這樣嗎……說起來那些弟子告訴我,當天夜裏聆鵷就醒了。”寒觴立刻轉向主題,“現在情況如何?她好些了嗎?關於薛姑娘……她有沒有說些什麽?”


    說著,他下意識望向一側牆壁,牆對麵就是聆鵷的房間。謝轍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小點兒聲,然後把他拉遠些,這才說道:


    “別提了。那天她醒來就開始哭,哭了一天一夜……一邊哭一邊吐,吐我一身,黃膽水都嘔出來。你不在場,不知那是多肝腸寸斷。我什麽都沒敢問,她卻像瘋了一樣拿頭撞牆,攔都攔不住。她還抓自己的臉,扯自己的頭發,直到頸部都有血痕。不知道的,以為她是讓什麽惡鬼附了身,但我與穀中醫師都確信並沒有那種事……”


    寒觴臉上原先些許的疲憊被驚愕取而代之。從謝轍口中形容的這個人,他是不論如何無法與向來文靜的葉聆鵷聯係在一起。隨後,他從謝轍的描述中意識到了一些事。相信謝轍本人也從自己親身經曆的怪事中明白了這點。


    “崖底我們當晚就去了,你當時不是說,她的貓忽然就消失了?所以我猜到這個可能,料想是摔壞了三味線。可第二日我又去了一次,還是……連屍體都沒找到。”


    “沒有人,但有她的氣息麽?”謝轍也很關心,“我聽說許多從山上滾落的人,是能得以生還的。那些枝條、藤蔓、野草,能讓他們落地的時候不至於受到致命傷。說不定她其實沒有大礙,自己還能走動,然後……”


    說到這兒


    ,謝轍也說不下去了。這一切隻是美好的希冀,並不代表就是現實。兩人相顧無言,都沉默了好一陣子。天完全黑下來,即將燃盡的燭光在屋裏顯得格外明亮。屋外的雨聲大了些,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對了,關於雲外鏡的事……”


    “先不提那個了,這不重要。”寒觴擺擺手,“她現在休息了麽?我想去看看。”


    “嗯,今天稍微好些,有個熱心腸的女弟子幫忙照顧。我還是帶你去看看。”


    說罷,謝轍就領著他出門,去隔壁聆鵷的房間。他們兩人都沒拿傘,畢竟隻是幾步路罷了。可剛走到門口,他們便聽到隔壁傳來少女的叫喊聲,以及一連串的桌椅碰撞聲。這些聲音或許原本就有了,隻是他們沒仔細聽,加之混在雨聲中,便忽略了。二人是一刻也不敢耽誤,迅速上前破門而入。


    “你這是幹什麽?!葉姑娘,你要冷靜啊!快來人啊!”


    隨後二人看到驚人的一幕:葉聆鵷一手拿著一把大剪子,手臂和衣袖上都是血。一旁原本照顧她的女弟子驚慌失措,麵色煞白,因與聆鵷不斷爭執而一身狼藉。謝轍立刻衝上前去奪聆鵷的剪子,而寒觴將女弟子拉開。一頓操作下來,桌椅板凳是沒一個在原來該有的地方。謝轍發現他怎麽都拽不動聆鵷的剪刀,她還對自己一頓亂踢,便隻得扼住她的手腕,用力別在她身後。雖然這場景怎麽看都像是捕快控製犯人似的,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怎麽回事?怎麽鬧成這樣?你有沒有受傷?”


    寒觴拉來一張凳子讓女弟子坐下,四個人之間拉開了距離。女弟子的眼睛仍瞪得老大,她直指著聆鵷的手還在不斷顫抖,音調也是。


    “她、她、她醒了以後,突然滿屋子找東西!”女弟子語無倫次,“我、我問她找找找什麽,她什麽都不說,然後翻出一把、一把剪刀,就——紮自己!我攔不住!攔不住啊!”


    女弟子大約也是受到驚嚇,說罷便開始哭哭啼啼。寒觴還沒想明白為什麽,隻得拍拍她的肩膀,然後勸她出去休息一下,順便喊幾個醫師來幫忙,這裏暫時由他們處理。女弟子點點頭,抽噎著一路小跑。聆鵷大約是沒力氣了,終於讓謝轍找到機會一把別過剪刀,遠遠扔出去。


    “看看她的手!傷勢怎麽樣?”


    寒觴過來掀開她血糊糊的袖子,仔細檢查了一遍,略微鬆了口氣,說隻是皮外傷。然後他們小心地扶著她坐下,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這麽做的話……不這麽做的話,”聆鵷好像還是神誌不清,說夢話似的,“不這麽做,就,沒有辦法。我必須,我得,我得……做點什麽——我要……”


    謝轍和寒觴對視一眼,不知她究竟想說些什麽。但不難猜出,她對彌音的消失這件事萬分自責,或許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也說不定。


    “你別想太多,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能把什麽問題都歸咎到自己身上。”


    聆鵷連連搖頭:“


    不,你不懂……你們不明白。這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可能、可能就是我骨子裏太自私,是我想活——不,不對,也不是這樣的,我是因為……因為它,我隻能這麽做,我沒辦法……”


    她含糊其辭,一切語言表達都顯得自己是那麽瘋癲。他們知道,聆鵷一定因為這件意外受了很大刺激,不論誰從局外人的角度上對身處險境的當事人進行點評,都是非常不合理的事。不論彌音的失蹤是否與她有直接關係,當前的她都不該受到任何程度的指責——除非是她把懸崖邊上彌音推下去的。但是他們都相信,聆鵷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她所能為之內疚不已的,恐怕隻能是因為沒能拯救某人……即使無關她原本是否可以。


    聆鵷紊亂的氣息戛然而止。謝轍不解地看著她,發現她正緊盯著自己腰間。


    在聆鵷突然伸手抽他的劍時,他將整個劍鞘都丟向寒觴。寒觴雖不知是怎麽回事,但他反應很快,一把接住了風雲斬,讓聆鵷撲了個空。她一下子趴在謝轍腿上,就好像所有的勁兒都是為了這一下,瞬間沒了力氣。她沉甸甸的,像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體。


    謝轍試著把她扶起來,讓她重新坐正。她整個人的眼中都沒有光彩,如木偶一樣任人擺布。她的手臂仍有些潮濕,傷口還在滴血。她難道不疼麽?


    “你究竟是……怎麽了?”謝轍聲音很輕,不像發問,更像喃喃自語。


    他抬頭看了一眼寒觴,寒觴無奈地搖頭。二人都很擔心,自打這次她受了刺激以後,就徹底發瘋,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既然是他和寒觴在當時讓兩人離開,才導致如今這個局麵,那這兩人也難逃其咎。


    “別再責備自己了,”寒觴終於開口,“這件事,都是我們不好。我們本以為雪硯穀內很安全,讓兩個姑娘獨自趕路也不會出事,沒想到……要怪就怪我們吧,但倘若你要傷害自己,我們都不答應——除非你先傷害我們。我們都可以讓你這麽做,這是我們……該承擔的責任,是報應。”


    原本並不做聲的聆鵷忽然像是恢複了神誌一般。她語調清晰,字正腔圓地說:


    “不,你們不明白。即使沒有你們所謂失誤——我也必須切掉它。”


    “切掉?”


    “切什麽?”


    兩人的注意力集中起來。謝轍坐得更端正,寒觴也不再倚靠牆壁,而是站直了身子。隻見聆鵷看向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又不做聲了。


    “有朝一日我大約會變得很壞……”她輕聲呢喃,“但倘若我能脫離它的控製——這樣的話,一切就能回歸正常……彌音也就不會……”


    “別說傻話了,你的手怎麽會有自己的意誌呢?它是你的一部分,它永遠也不能左右你,你才是它的主人。”


    “寒觴說得是。連極月君不也說了麽?你的手,不過是封存著一股靈力罷了,再怎麽也不會生出自己的思想。而且,它也沒被貼什麽符咒,更沒有鑽進能控製人的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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