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月色一點點漫上,將整個小鎮浸在朦朧裏。


    一兩個夜蟲開始鳴唱,逐漸地,愈來愈多的生靈加入進來,給月夜的畫卷添上生動的一筆。這些聲音渺小又美妙,散落各方,又相互唱和,編成音律的絲網。安靜的家家戶戶是網中千結,從高處望下去,又像月光的海裏一張張載浮載沉的筏。萬家燈火閃動,千萬星子撲朔。


    隨著月亮攀升,天上與人間的繁星一並淹沒進月色,於靜夜裏沉入酣眠。


    客棧同樣融在這片安謐裏。住客們幾乎都睡了,就連謝轍與寒觴也在客房中準備歇息。不論今夜投宿的人們有何種身份,為何而奔忙,此刻皆在一處,等待進入夢鄉。這些來路各異的旅人們,機緣巧合聚在同一片屋簷下,誰都不知這萍水相逢是來日再續之機,還是一別兩寬,後會無期。


    總歸還有人醒著,不舍今夜明月。


    皎沫坐在屋宇上,仰望半盈半虧的月亮。月光的輕紗溫柔地籠住她,如同一件天界織造的綃衣,飄臨凡間,來擁抱同樣翩然出塵的美的化身。在月的光浪的衝刷下,百年光陰的塵埃也如同被洗淨,她看起來是那樣年輕,幾乎像還是一個好夢無需醒的年紀。


    可無論是她,還是她身旁的人,在夢一樣的月色裏都保持著清醒。


    “我應該見過你。”


    神無君不是一個喜歡攀談的人,但這一次,他主動打破了沉默。


    “不過,你與我見過的人,不大一樣。她也不屬於這片大陸,理應不會與我在此重逢。再者……離我上次見到那人,已經過了很多年。非常多年。”


    他看向皎沫。鮫人沐浴在月色的海洋裏,而他的帷帽阻擋了月光,留下一小片陰影遮蔽著他,就像容身於海中黑黝黝的岩洞。


    皎沫的目光仍投在月亮上,她是那樣專注,仿佛在那半輪月裏,上演著一場陌生而虛幻的悲歡離合,而戲角兒正是她熟悉的人。她娓娓道來時,聲音也像一段吟哦小調,溫柔得一吹就散。


    “那個人……這麽多年過去,許是已兒孫滿堂,親朋滿座,諸事圓滿,安享天年啦。”


    “是嗎,”神無君轉回頭,也看了看同一輪月亮,卻像看見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我以為,她不可能閑得住。就她那性子,大概要滿世界去闖,到死才能安靜下來。”


    “那你還是挺了解她的。”皎沫輕輕笑了,眼睛在月光裏一閃一閃,似湧過晶瑩的浮沫,“她啊,就愛在異國他鄉遊蕩……她走過了遙遠的路,度過了悠久的歲月,已經離家很遠了,很久了。”


    神無君頓了一下,但僅有一瞬。他從來不是迂回婉轉的人,還是直截了當問出了口:


    “那她的家人呢?那個人的家人,都還好麽?很久以前,他們曾有恩於我,不知她是否還有他們的消息,還是像我一樣,與他們失去了聯係。”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道,衰亡與新生一樣,在任何種族都是常事。千年的時間過去,那些本已走向盡頭的生命,早就抵達了終點。”她輕聲回答,“不過,也有很多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和那個姑娘一樣,相信古老的傳說:鮫人可以蛻變為人,踏上廣袤的陸地。”


    “我很少信這種離奇的神話……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個竟然是真的。”


    神無君淡淡地說,帷帽掩住了他的神色。


    “這也是我們一族唯一踏上土地的方法了。唯一的。”


    “生生剖開尾巴,獲得一雙血淋淋的腿,想來必定疼得錐心刺骨,刻骨銘心。”


    “代價不止是這樣……以這樣的方式成為人類,那麽身為鮫人的壽命也會被舍棄。生命的長度會驟然縮短,變得像人類一樣。更要緊的是,鮫人在陸地上不能發聲。人類說話的能力,鮫人並不能因變成人,而自然而然地獲得。”


    神無君愣了一下。他皺起眉,仔細端詳起身邊款款而談的女子,似乎有些疑惑,眼神都顯得陌生了一分。皎沫恰好看向了他,立即明白過來,笑著歎息一聲。


    “這不意味著能在這裏說話的,就不會是鮫人了。世間有很多奇人珍寶,想要讓鮫人在陸上開口,相應的方法總是會有。那個惡使……無庸藍,在他還未成為妄語的惡使時,我與他見過一麵。”


    與他見過一麵。


    早在那時候,無庸藍已經收集到了一些如意珠的碎片。那時他尚未有今日的力量權勢,甚至連錢財也不夠支撐他的野心。走上岸的鮫人,曾與惡使做過一次交易,用深海帶來的奇珍異寶與他換來了一個碎片。她許下的願望,自然就是找回自己的聲音,願自己在陸上能與在海中一樣發聲說話。


    “……如意珠。”神無君捏了捏鼻梁,“我知道那玩意。用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必須承擔詛咒,而這詛咒甚至是未知的。你可能連內容都不知是什麽,更不知道該如何破解。”


    “我知道。”皎沫輕搖著頭說,“那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不知它從何而來,它就是那樣悄然出現在我的腦內,我甚至無法辨別那種聲音。它好像,隻是一個念頭,但我確定不是我的。但那時起我便知道了——我時日無多,大限將至。但不是從願望實現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有天,我能夠領悟到生命的價值之所在、意義之所在,我就會迎來我的終結。我確信,這便是我要承擔的代價了。”


    這算什麽?神無君張了張嘴,又閉上。這詛咒乍一聽唬人,稍一想奇怪得很。不僅形式上過於籠統,難以判斷,其內容也陰毒無比。哪兒有剛參悟生,就讓人去死的說法?再加思索,便能覺察其險惡所在。說不定,這真會是願望帶來的詛咒。但神無君並沒有說出這番話來,隻以沉默回應。


    “反正,再過二三十年,我也就老了。現在……還早,我並不著急。”皎沫笑了笑。


    “二三十年不過須臾片刻,彈指瞬間。”


    在漫長的時光後,這句話從如今的神無君口中流出,是如此平靜自然。二三十載光陰,對鮫人或無常而言,不過是時間長河裏稍為起眼的浪花;可對於人類,卻足以用來完成匆促的餘生。除了六道無常之外,能說出這番話的,少說也是位花甲老人了。


    “但我記得,你過去對人類的語言並不熟練。”神無君說,“可如今,你說得很好,對每個字詞的說法都那樣熟練。你用了多久,才完全掌握人類的語言?”


    皎沫笑


    起來,對他說道:“你不會忘了吧?我也不是很小就跑到岸上來了。過往的族人從陸地上帶來很多人類的語言。常用的字詞,一些年長的鮫人都熟識在心。我拜訪遍了閱曆較深的長輩們,學會了最基本的那些。至少來到岸上,我能與人類進行簡單的對話,人們說的我也能聽懂不少。”


    “你說你十年前來到岸上,那在海裏恐怕也經過了漫長的時光。陸地上的事物總是發展很快,不如海裏那般一成不變。文字也一樣。連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文字很輕易便會過時。同樣,總有新的說法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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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不過,任何語言都有基本的套路。我雖然接觸的少,但琢磨得透徹,可以很快適應岸上的語言。一開始是不太習慣,但在人類之中生活,很快就能適應環境。文字是我比較頭痛的,因為海裏並沒有文字的概念,隻是……以圖畫留念。我們會發出人們聽不到的聲音來傳遞信息,它們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過,我後來聽說人類的文字也是從畫兒演變而來的,說不定時間再久些,我們也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文字。鮫人的壽命很長,很多東西隻是口耳相傳罷了……唉,總之海裏也是不能用紙筆的,畫也隻是刻在石頭上,所以也沒什麽必要。之後再讓我感到困難的,就是方言吧。有些與官話完全不同,簡直像是另一種語言似的。”


    “啊……這我理解。我方才成為六道無常,四海奔波時,也遇到過這樣的麻煩。”


    “但隻要時間夠久,怎麽都能掌握的。不過,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喜歡走動。”


    神無君望著她,神情有些不解。


    “可海也很大,遠勝於陸地。在海中,就不值得你遊離走動了麽?”


    “你忘了嗎?其實,最初我會到岸上來,也不隻是為了見你。我早就知道,相較鮫人而言,人類的生命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你的名字被閻羅魔拿去,我也無從打聽。可來到岸上後,我得知許多人間的傳說……其中一個,令我印象深刻。‘斬殺了八位邪神的弑神者,有一對舉世無雙的黑白彎刀’。他本在最後一場戰役中犧牲,與‘天’同歸於盡,而閻羅魔大人讚許他的功績,便賞賜他六道無常的使命。是有這樣的人,現今還存活於世。”


    “……什麽亂七八糟的。”神無君冷笑一聲,“是苟活才對。你大約是記錯了,這故事還有另一個廣為流傳的版本,說是一個惡人,毀滅了善良的南國人的信仰,還搶走了他們寄托信念的法器。那位大人為了懲罰他,才讓他做走無常,還清褻瀆神明的罪孽。你信哪個?”


    “你願意讓我信哪個?”


    神無君沒有回答她。


    皎沫自顧自地說著:“我料想那一定是你了。那時起,我才想著見你一麵。也沒什麽別的想法,就想告訴你,我到岸上來了。說來,我還在想……八個邪神,七個法器,究竟為何?何況我生於南國領海,卻從不知第八個名為‘天’的神明是何方神聖。後來我也見過那個時代遺留的後人,還有一些無常,大概猜出了來龍去脈。以天之名,取己之命……我想,這真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你像是在形容一個瘋子。”


    神無君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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