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氣氛太壓抑,這麽多人不言不動,動作整齊劃一,更是將氛圍推向了詭異的方向。葉家姐妹不安地對望,見忱星與舍子殊毫無反應,聆鵷輕輕咳嗽一聲,主動走上前去,嚐試著對村民們開口。


    “大家都……一起離開這裏吧,好嗎?這裏已經無法挽救了,火場危險,而且你們也需要好好地接受救治休養才是。”一開始,她的語氣有些猶豫,卻漸漸變得堅定昂揚起來,“雖然,我知道,那些燒毀的,都是你們的房屋財富,可是人還活著,就有希望!現在詛咒也解除了,你們隻要去往別的地方,還能有機會開始新的生活。你們經曆了尋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與邪惡,可你們還站在這裏!即使這塊土地毀了,隻要你們還在,你們的家就在,你們的未來也依然在……”


    殘餘的火光在背後躍動,閃動於聆鵷的眼睛,將她的麵龐與話語都渲染得光輝動人。舍子殊的心裏湧起一股奇怪的動容,她從來沒有家鄉的概念,但聆鵷的號召力與敘述本身卻恰好有些打動了她。仔細想來,她不正是將天下都當做家鄉嗎?因為人的存在,家便能成為家……可惜村民們並沒有給出回應,令她這一絲觸動也無處共鳴。


    然後,有村民開口了。


    “詛咒?”他反問道。


    “不、不正是詛咒嗎……”


    “你們憑什麽把別人的生活叫做詛咒?”


    他竟然這樣說,聆鵷一時語塞,無措地站在原地。她萬萬沒想到,怎麽會有人這樣說。


    緊接著,更多人接二連三地站出來。


    “苦難、邪惡,不過是你們冠冕堂皇的說辭罷了。”一個年紀大些的人憤憤地吐了口唾沫,沙啞又惱怒地控訴,“打著正義的旗號,踐踏我們的生活,不就是滿足你們的虛榮嗎?”


    “就是啊,你們這些破壞一切的外人,怎麽還有臉叫我們去尋找新的東西?”


    “原來的生活明明很好,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多快樂,就算稀裏糊塗地死了,我心裏也是甘願的。你們想當然地為我們做決定,有問過我們的想法嗎?”


    一個接一個地,生還的人們紛紛出聲,譴責著使得自己如此生還的罪魁禍首。有的人說著說著,甚至泣不成聲,唾罵著這些外人的罪大惡極。


    她們都呆住了,聆鵷激動時比劃的手還停滯在半空,與她的言語和表情一道凝固。吟鵷半張著嘴,現在就算她能夠說話,她也不知該說什麽,乃至不明白自己應當有何感想。


    在不知所措的幾人中,隻有忱星冷不丁笑了一下。


    就像是……她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又或者,她已經見過了、經曆過了太多這樣的結果。


    天空像是被燒傷了一般,遍布著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通紅雲翳,如同先前的一場大火留下的漫天瘢痕。然後傷痕退卻,留下滿目漆黑的瘡疤,覆蓋整座曾經瓦藍的天色。聆鵷忘記這場宣講又是以何等狼狽的方式落幕,而自己又是怎樣隨大家離開那個尷尬的地方。這段記憶模糊不清,令


    她無從回想。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和同伴們坐在一團篝火前。


    這裏應該離那廢村不遠,畢竟她們沒有走得太遠。來自地獄的火會燃燒很久,哪怕已經沒有任何燃料供給。舍子殊既然是縱火者,也該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誌控製。可很顯然,她忘記了這樣做的方法。現在隻能保證那個廢村的火勢不再擴散,但何時消失是說不準的事,或許……等她們幾個走得足夠遠吧,反正子殊並無意維持。


    忱星仍麵無表情地坐在篝火邊,帷幔就放在手旁。她總是那樣平靜,像是能預料一切,又支配一切。她從地獄火的重圍中破出一條通路,現在似乎沒受什麽傷害一樣,已經完全恢複了。她拿起環首刀,仔細檢查刀刃的情況,對其他事顯得漠不關心。


    舍子殊滿目茫然。她沉浸於一件特殊的事——至少對她而言足夠特殊。她分明感到,就在這個黃昏,她曾因為聆鵷的一句話觸動。就像是餘燼在死灰中泛起微光,卻很快熄滅。而這一刻,她分明是捕捉到那一瞬的火光,她想弄清楚到底是什麽。


    “你還好嗎?”


    大概是她的神色過於嚴肅,聆鵷覷了好幾眼,終於忍不住發問。


    舍子殊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思索著措辭,慢慢說出自己的疑惑:


    “我並不理解。照理來說,如果一件事是正確的,它不應該得到壞的效果。我們做的是一件好事,但我們並沒有得到好報……這也罷了。但反過來,那些人為我們做了好事而記恨我們。這究竟是什麽緣故?”


    “人性就是這樣的。”


    忱星冷淡地回答。她的語氣與以往無異,卻像是口中塞滿霜雪才能吐出如此冰冷的字句。她懶得解釋更多,可大家也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本來她便沒有做好事的想法,一切隻是在她向自己目標前進的路上,所順帶做的罷了。因為人性便是如此,她又有什麽可以做的好事呢?


    葉家姐妹倆能明白,卻不知該如何向舍子殊說明。光是去細想這樣的事情,就已經足夠令人難過了。


    即使在篝火旁,聆鵷也感覺有些冷,不禁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吟鵷將手放在她肩上,輕輕安撫著。而忱星站起身來,自顧自要往遠處走。


    “你要去哪兒?”


    聆鵷抬起頭關切道。忱星停頓了一下,就像在短暫地思考有沒有必要對她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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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去那邊的山丘附近,看看情況。”最終她簡潔地說,“萬一還有線索,不該錯過。”


    她們目送著忱星的身影融進夜色裏。一時沒有人再說話。舍子殊在心中默默權衡,權衡自己究竟該不該開口。現在,“最沒人情味”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隻要她不在場,說不定,子殊能得到自己需要的答案。於是又等了一會兒,她對聆鵷開口問道:


    “我依然不太懂,她所說的這種人性和我們遇到的事。”


    “這……嗯……人性就是,你付出好心,也時常得不到好報的。”


    子殊的眼睛在火光下大大地睜著,一種清


    澈與純淨讓聆鵷意識到,其實她並沒有聽明白。舍子殊無聲地追問著,她試圖進行更詳細的敘述。


    “就,因為你的好,有時並不是別人認為的好;或者一個好的結果,並不是大家都想要的。即使一切都做到了最好,不領情的依然大有人在。”聆鵷低落地說,一半是在解釋,一半是在開解自己,“我應該習慣這樣的事。畢竟,當我想做好事時,我並不是為了被人感謝,也就不該太功利地麵對收到的結果。隻要我的確做的是好事,就應該足夠了才對。”


    “這真的是好事嗎?”舍子殊有自己的疑問,“如果他們是……正常的人,遇到了他們不理解、不接受的不正常的事,我們幫助他們解決,也許的確是好的。可既然他們已經都被改變,發自內心地接納那樣的生活,我們的幹涉,豈不變成了壞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不是任由他們墮落,對他們來說才是更好的事呢?”


    這話讓聆鵷心頭一緊。她立馬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向子殊,像是在問,“你怎麽能這樣想”?但她細細想了一陣,搖著頭,微歎口氣。聆鵷理解舍子殊的疑惑,但她並不認同這樣的觀點。她斟酌著說:


    “有時候我們做的,不是為了……能看得到的一些人,不僅僅是關於近在我們左右的一點事。我們要考慮的是大局,是客觀上,這些事的善惡是非,而不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範圍裏,對特定的人而言的利弊。”


    “但這裏隻有我們和他們。其他的人,並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即使如此也要顧慮嗎?”


    “這……不是因為有沒有人知道,而是事情本身,是什麽樣子。”聆鵷抓了抓頭發,苦惱地說,“如果別人不知道,我們就能不在乎,那我們便不是因為一件事情是好的就去做,而是為了他人對我們的評判。倘若如此,不就成了做給別人看嗎?這樣的動機便不純粹,是虛偽的善了。黑白善惡的意義正是如此體現,如果沒有人知道就不堅持,這樣的偽善和惡又有多大區別呢。”


    子殊沉默了。從她半垂的麵孔上凝重的表情來看,她依然一知半解,在努力消化聆鵷的話語。少有地,吟鵷也沒有說話。非但沒有對聆鵷做出安慰,她的表情和舍子殊相比也不遑多讓。


    舍子殊說的真的就沒有道理麽?


    她對火的恐懼,是那樣地深入骨髓。當她咬牙克服腦海裏尖叫的本能,她所為的是自己的妹妹,根本不是為了救什麽與她毫無關係的人。如果她們所做的事是被否定的,乃至給自身帶來危險,它們真的值得嗎?


    忱星已經離她們很遠了,一點也聽不見她們的聲音,她也並不關心。她的步子不急,但很快,用了比先前短得多的時間就靠近了村子。但她並未朝著那餘火未熄的地方去,她也不在乎那零星幾個殘餘的村民還在不在那裏。她朝著山丘走去,試圖尋找自己想要的線索。


    不多時,她果真在那裏發現了一些特別的東西。


    她彎下腰,從黑漆漆的地麵上捏起幾片白色的羽毛。


    似是白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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