瀧邈誠然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這座鎮子。幸運的是,他自己沒遇到什麽麻煩。


    他遇到的是別人的麻煩。


    一開始,那甚至不是“人”,至少不是個完整的人。確切地說,是人的一部分。這種程度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了,當然,曾經它完整的部分,嚴格來講也不能這麽被簡單地定義。


    簡單地說它曾經就隻是一具屍體。甚至連性別也隻是個符號,它就是它自身。隻不過,以女性的外貌呈現出來。


    是了……被瀧邈所意外拾取的,是如月君身體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得到了她的頭,盡管隻有半個。而且這一半很微妙,是斜著“切”或者“炸”下來的。有一大半是臉,而臉的部分大概擁有將近原本的三分之二。好消息是,這斜分離下來的麵部保留了左邊的眼睛,一半鼻子和完整的口舌,眼睛還嵌在眼眶裏呢。她的後腦部分比較少,裏麵已空無一物。不過沒有關係,她本來就不擁有正常人的髒器,那裏連接著一些頭皮和長發,露出的骨骼也是漆黑色的。


    一開始,瀧邈發現的也並非完整的口舌。大部分隻連接上顎。有水鳥在河裏捕魚,卻被水草纏住了腳,它掙紮不已,而同類向岸邊的他求救。當他將那隻可憐的水鳥解救以後,他意外發現,纏住它的東西並非是水草,而是人類的頭發後,他便重新投身河底一探究竟。


    然後,他便得到了如月君的頭顱——半個,或者更小。


    瀧邈一眼認出她,這要歸功於她留下的很大一部分麵容。他不知這東西在水中被浸泡了多久,但她並未被水侵蝕。若是一般的屍體,早就被泡腫、泡爛了。雖然魚與蝦蟹也可以慢慢將她啃噬,不過對她來說這也是個漫長的過程。在她的臉潰爛前,瀧邈有緣將她打撈。


    她還能轉動自己的眼珠,這已令瀧邈驚詫不已。按理說,碎到這個程度,人類與一般的妖怪都無法再將意識貯存。但她是不一樣的,她的每部分都能擁有一些意識,冗雜無序,賭博一樣無法確定她究竟還記得什麽。


    瀧邈從她的眼神中能讀出一個信息——她認得自己。


    他想方設法聯係周遭的鳥雀,最終從附近的林地裏發現了一截下顎。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將它與那半截頭顱拚在一起。但看樣子,應該屬於她本人沒錯,它們都沒怎麽腐爛。說實話瀧邈第一眼看見那截下顎,與安詳地躺在牙側的紅色舌頭,他心裏泛起一種怪異的惡心。


    該怎麽把它們湊起來?他實在沒有辦法。


    緊接著,百骸主便出現了。


    他是有意尋覓到這裏來的,有妖怪第一時間將這裏的情況告知了他。重要的部分在瀧邈的手上,他放心許多。兩人相遇後沒有太多時間寒暄,他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將如月君的屍塊拚接起來。對他而言這是件易事。這樣一來,如月君便可以開口說話了——她甚至不需要人類的聲帶,隻靠法術的凝聚便能震動空氣。


    從她的口中,瀧邈得知了她淪落至此的原因。他陷入無以複加的震驚中,百骸主則對她這半顆頭顱追問道:


    “是誰做的?”


    對,這才是


    除了盡快拚湊身體之外,最重要的問題。


    如月君卻陷入了沉默。她睜大那僅剩的眼睛,卻什麽都無法傳達出來。


    “是噤聲的法術。”百骸主皺起眉,“為了不暴露凶手施下的。法術隻對人有效,因此應該是在她尚且完整時就……”


    “是鶯月君麽?”瀧邈問。


    如月君依然隻是沉默,沒有做出什麽反應。


    “不能太難為她。她能認出我們已實屬不易……她與平時差得太多。她的人格被拆分成無數碎片,毫不誇張地比喻,每一個屍塊都是她靈魂的一部分。說不定也不是法術使然,隻是她能理解、能表現的,就已經是她所能闡述的全部了。好在,她對我們沒有敵意。”


    瀧邈知道,他一定很擔心她陷入瘋狂,正如第一次的“複生”。


    “能給她接上更多肢體麽?”


    “脊椎很少,都不能直接連起來……說起來那天,你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百骸主看向他,“鶯月君——的確是最值得懷疑的對象。”


    瀧邈攥緊了拳頭,憤憤地說:“這家夥……”


    “但是,我們並不能一口咬死是鶯月君所為。就算她真的背叛黃泉十二月,也依然有可能被賊贓。何況,上次她的行事倒是很高調,並未對卯月君施展類似的法術。當然……也可能是她洞悉了我們的看法,故意演的這出。”


    “這對她來說到底有什麽好處?”瀧邈揉著太陽穴說,“她對卯月君出手,是因為那狗官可以給她合適的身體。我不想鎖定她,但……您知道,個人恩怨在的話,我很難不去想。我也在努力說服自己,思考她的行事動機,可還是想破了頭也不明白。”


    “也許,還有一個人。”


    “是誰?”


    “……你當時不是還見到過,另一位惡使麽?”


    瀧邈睜大眼睛,立刻明白了施無棄的暗示。淫之惡使曾一直纏著施無棄,教授她使人起死回生的辦法,但無棄的態度是明確拒絕。多次求助未果,她心生怨恨是理所當然,何況施無棄也說她對如月君這件“完成品”有著天大的敵意。不論是意外相逢還是蓄謀已久,她都有充足的理由對如月君下手。


    施無棄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收集了許多肢體,但仍不夠,遠遠不夠。甚至,他現在拿不出頸部或是鎖骨什麽的與她的頭顱相連。很多屍塊會順著那條靈脈從不同的出口飛濺。施無棄已經詳細調查過可能出現的地方,也多少有所收獲。有些分布在高山的,恐怕已被食物短缺的捕獵者拆吃入腹;有些流落深海,大約隻有鮫人才能設法找到,也不排除被大魚吞下肚的可能。還有的部分,甚至會遊離他道,再也尋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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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施無棄都有思想準備,他試圖給如月君進行解說,也不知她能聽進去多少,又能聽懂多少。不論如何,他已經盡力。其他的屍塊,施無棄放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到真正需要時才敢拿出來。覬覦六道無常屍體的妖怪有很多,尤其這樣零散方便的,還是頭一次出現。盡管不論吃掉多少無常鬼,他們也不可能獲得更長久的壽命和更高深的修為,可妖怪們還是趨之若鶩。這


    也沒什麽不好理解的——過去南國的人,甚至本土的許多人,也都迷信著吃妖怪肉可以獲得不凡的力量。雖說的確有不少東西都能入藥,但再怎麽說,也要專業的醫師經過專業的篩選與製備,才能發揮作用。


    緊接著,便有四個人前來見他們了。


    找到他們不難,這令人有些欣喜,也令人感到擔憂。幾人之間沒有太多寒暄,隻有簡明扼要的自我介紹,與表明來意。百骸主見到聆鵷與她姐妹重逢,自然替她高興。隻是他們見了麵,話不必多說,氣氛便從起初的僵硬轉為緩和,瀧邈也不再對這莫名造訪的幾人懷有敵意。至少敵意減退了些。


    百骸主單獨對葉家的兩姐妹詳細地敘述了南國發生的事——他認為她們有必要知道。除了告知她們友人們都經曆了什麽,也為接下來可能轉變的江湖做好準備。聆鵷也有許多經曆想要告訴百骸主,她也有很多想問的事。施無棄戲謔地說,看在她是熟人回頭客的份上,就不計較她人類的身份了。


    而另一邊,瀧邈為忱星和舍子殊展開情報的交換。在這之前……


    “你為什麽在這裏?”


    忱星瞥向子殊,眼裏算不上敵意,但多少讓瀧邈感到奇怪。她們不是一起來的麽?為何看起來……關係並不是十分緊密的樣子。


    “我和百骸主並不熟悉。”


    “或許你能聽聽熱鬧,或者,打聽打聽自己的身世。”


    “我已經不在意了。”子殊像是和她對著幹似的,“我倒是更想知道誰做了這種事。”


    忱星不再與她糾纏,轉而看向有些尷尬的瀧邈。她直言道:


    “可否讓我們見一見如月君?”


    “抱歉,不大方便。”


    “沒關係。但這個,要交給你。原本是打算……吃閉門羹時用的。”


    忱星取出了包裹好的一件東西——屬於如月君的東西。那是水無君托她們轉交的,或者說,是她給予她們善意的通行證。瀧邈沉默地接下,嗅覺靈敏的他已經辨認出了這是什麽。他微歎了口氣,說道:


    “倘若不是他,說實話,我對你們的確會百般警覺。我被這等大事纏身,暫時無法尋找卯月君,也頗為焦慮,現在隻希望事情快些解決。這部分,我會轉交給百骸主,但現在我也無權做主……我自認為,他是比我更有話語權的。”


    “理解。”忱星說,“最重要的,還是如月君的意願。”


    “她現在麵貌可能會嚇到你們。而且……她也談不上什麽意願。”


    “受到軀體的限製麽?我了解了。”


    “嗯。更具體的事,是否需要等百骸主和另外兩位姑娘過來商議?”


    “不必了。”忱星替她們做了決定,“恐怕她們與百骸主,還有許多話說。這些事,她們也沒必要參與——今後也別。”


    真像個獨裁的大家長,但子殊和瀧邈都認為,她是想為那兩人少惹些麻煩的。不過也確實,這些事情,知道的人數必須恰到好處。人越少,越好處理,但也不能太少……少得人手不夠,也會沒法兒處理。


    瀧邈將前因後果再度悉數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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