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鵷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這個詞的程度太輕,但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能更貼切地表達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找誰、怎麽辦。她所最信任的,除了自己的親人,便隻有六道無常。可若是極月君代表了所有走無常的立場……她又該何去何從?


    她隻知道,那位大人,大約是在什麽地方看著她吧。


    那位與極月君相識的老人家是個好心人。臨別前,她為自己準備了許多幹糧,指了一條通往城鎮的路。她還為自己說明了方向,告訴她如何回到故鄉——盡管那真的是非常遙遠的路。老奶奶說,自己年輕時也是名噪一方的俠之大者,並有幸與極月君結緣。後來她與愛人成家生子,沒過多久幸福的日子,愛人與孩子都被仇人所殺。她報了仇,便終身未嫁。那之後,她一度覺得活不下去了,是極月君幫她找了塊地方,讓她在幾乎與世相隔的地方有了安身之所。偶爾會有迷路的旅人,或極月君帶來的人需要幫助。


    她還說,自己若有孫女,差不多同吟鵷一樣大了。吟鵷總是聽不得這種話,她總是忍不住鼻子發酸,喉嚨發緊——盡管這些事在江湖裏總在發生。


    她連救人都無能為力,她怎麽有能力去害人呢。


    關於南國的故事,托長輩的福,她知道許多。迦陵頻伽在諸神的戰鬥中,的確是個並不起眼的角色。如今的話本將神無君的一場場大戰渲染得神乎其神、精彩絕倫,連他身邊的友人都黯然失色——有些版本甚至刪去了他們。即便,吟鵷在知道了那些貼近真相的版本後,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值得欽佩。


    迦陵頻伽……常是以鳥神迦樓羅身邊的下屬形象出現。但她早已因為各種原因察覺,這些事並不那麽簡單。在某個並不知名的、甚至被稱作“野史”的版本中,迦陵頻伽似是與一位蛛妖為敵,並擊敗了他。在某個時刻,她或許也曾續過這場前世因果的“孽緣”。


    她的一生就是用來還債的嗎?真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可她還能怎麽辦呢?她隻是個區區人類,她什麽也做不到!如今她再度孤身一人!


    平日裏,她覺得自己一向是很聽話的,事實也確實如此。在家的時候,她聽從父親的安排,乖乖地待在深院中忍受孤獨,也不抱怨;她隨著水無君走了,一路上都老實本分,獨在某個關頭聽了鶯月君的話選擇離開;她遇到忱星,雖不知什麽前世恩仇,但也默默跟著,幫襯些自己做得到的事。畢竟從始至終,她連反駁什麽的權力都沒有。


    因為她知道她是不幸,她是災厄,她為友人曾經帶來傷害。可是她從沒想過,自己當真有可能成為什麽人間的禍害。甚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都隻是……那位大人說的,那位大人告訴了六道無常。自此,它便成了某種神諭,她一點辯解的機會也不曾有。


    她還能撐多久?這次,她一點銀子都沒有了,換洗衣物也不在身邊。在凍死在即將到來的凜冬前,她說不定先被餓死。世上不都是好心人,她已經深切地體會到了,不如說她也很驚訝自己獨自闖蕩的那陣,究竟是怎麽熬過來,沒被騙子、強盜和人牙子算計?也許是有危險即將到來的時候,都有鶯月君突然


    出現,告訴她如何規避,或提出處理問題的方法。


    她人本是不錯的……怎麽就,叛變了呢。


    不知道,想不明白,也無法思考。


    對了,她應該回家來著……隻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去。而且回到家真的就沒事了?她幫了妹妹一把,卻沒能和她一起回去。如此一來,她也不是那麽想回去了。吟鵷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分明也是一樣熱愛自己的父親,熱愛家裏的每一位親人。可是對於聆鵷……她要多一份愧疚吧。她為自己做了許多,也吃了很多虧,但自己卻……


    罷了,自己也不一定回得去。她又開始擔憂了。倘若真在路上出了什麽意外,她家人一定會難過的。他們現在必然在四處打聽自己的下落,可她也不能輕易相信誰。畢竟葉家那麽大,也不是沒有出過哪家孩子被綁匪劫走而敲詐勒索的事。她擔心得太多,考慮得太多,心髒不堪重負,腦袋也昏昏沉沉。


    她確乎是越來越迷茫了。


    天呐,天呐……奈落至底之主,是鐵了心要自己死嗎?


    更大的不幸便發生了。走在路上,她看到了一個自己絕不想見到的人——的妖怪。


    “你不是……葉家的那個嗎?”那妖怪審視著她,“那個啞巴。你怎麽落單了?”


    即便縋烏——或者應該說,惡口,這次的語氣沒有什麽不同,但吟鵷還是感到一陣凜冽的寒意。他周身透露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妖性,吟鵷敏銳地感到不安。這男孩看上去好像變了很多,但細看又似乎沒有。他換了身衣服,但還是很貴重的布料,色調也較為暗沉。但他的氣質、他的神態,與以往相比呈現出強烈的反差。有一瞬間,吟鵷似乎覺得,他像是一夜之間突然成長,變成了飽經風霜的大人。雖然還是小小的個頭,但那種穩重的確真實存在。


    “你在害怕?”他的嗓音也仍是變聲期的少年,“怕什麽?隻有弱者才會因為落單感到恐懼,因為你作為一個個體,沒有任何應付突發變故的實力。哦……我明白了,你將我的出現,視為突發的變故吧?”


    於是他朝這邊走過來了。吟鵷想要呼救,卻自知無法開口,何況這種情況下就算她能說話,也喊不來人。就算真喊得來又怎麽樣呢?誰能是他的對手?


    “我倒也不是代表歿影閣的意誌。我厭了,想四處走走。臨別前,皋月君倒是很貼心地為我指了一條路,說是能幫到我……但我沒聽。目前為止確實沒什麽有意思的事發生,不過遇到你,也算是件好事吧?有沒有人說過……你的靈場還挺強的?”


    妖怪是吃人的,吟鵷質問自己是不是差點忘了。難道聽妹妹講述的故事,都以為妖怪是像寒觴和她的妹妹一樣的好家夥?


    “殺一個舉目無親的人類女性,好像不是難事,反正你也不知道如何運用你的力量。不如全盤交給我,免得浪費。”


    惡口步步逼近,強烈的壓迫感山崩一樣迎麵而來。吟鵷徹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是想活的,至少暫時不想殞命於此,可她還能怎麽辦?是之前跑得太久,跑得太累,讓自己失去力氣了嗎?但更多的,吟鵷心裏明白:當下的她已經沒什麽能夠保護,就連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也脆弱得可


    笑,不值一提。


    死不是辦法。她沒有別的辦法,也不想死在這等妖怪手裏。


    惡口將生著尖銳指甲的手猛刺過來,她下意識躲閃,利爪劃破她的臉頰。一陣灼熱很快泛了上來,連帶著些許熱意向下流淌。她摸上去,理所當然地碰觸到水漬。她流血了,流得不多。就在這一瞬,連惡口也微微愣神。他將手湊近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語地說:


    “好甜……”


    處境真是糟糕啊。吟鵷好不容易給自己打氣兒,鼓勵自己邁步就跑。但她跑得實在不算太快,連身後追過來的蛛妖都略感悠閑。


    “你實在不像是有什麽求生欲的樣子。”他如是說。


    吟鵷再一回頭,發現他的背後不知何時生出八條粗壯的肢節。它們將他尚是人類少年的軀體支撐起來,靈活地向這邊靠近。肢體末端在土地上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不像任何生物能發出來的。


    但惡口說得不錯,她確實是……沒力氣逃了。


    算了。


    算了吧。


    她這樣對自己說。如此想著,腳下當真被碎石絆了一跤。她撲到地上,野草又在傷口處“抓”了一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但也可能隻是她將注意力放在這兒罷了。


    她翻過身,正看到一根銳利的肢節刺向心髒。


    她猛地閉緊了眼。


    怎麽能就這麽算了呢?


    很奇怪……她聽到一陣陌生的聲音。不,說是陌生,不如說,這種語調兒,她確實殘留著些許記憶。說這話的人,她應該很熟悉,或至少熟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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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聲音也不是從其他地方來,而是——她的腦海中。


    設想中的劇痛,與劇痛後永久的寂靜並未出現。她試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意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狠狠地攥住了惡口的肢節。


    惡口微微抬起了眉。


    “你還能……反抗?真意外。不過再怎麽說,也隻是秋後的螞蚱。”


    說罷,他加重了力道,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話說早了。吟鵷的目光仍是驚訝的,但並非對眼前要她命的敵人,而是她自己。她看著自己的手使足了力道,拚死將這段肢體掰到一邊去。接著,她用力一別,身體朝另一個方向側翻過去,惡口的肢節狠狠刺進土地裏,身體也隨之失衡了。少年的軀體磕在地上,隨後很快調整方向。


    他也用同樣驚異的目光審視吟鵷。


    這一刻,他覺得,這女人也與方才有所不同了。


    很奇妙的氣質,他說不上來,但顯得遊刃有餘。她的神態冷冰冰的,先前的軟弱蕩然無存,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她凝視著惡口,張開嘴,比了什麽口型。


    她說不出話……可她到底想說什麽?這模樣仿佛篤定別人一定能聽到似的。或者,幹脆別人聽不聽到都無所謂。這種傲慢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惡口,他死死盯著她,降低重心,尋找第二次猛攻的機會。


    “葉吟鵷”又比了一次口型,與剛才一模一樣。但這次,惡口看清楚了,並且他有九成的把握判斷自己沒錯。


    欺軟怕硬的廢物。


    兩種不同凡響的力量在頃刻間爆發、碰撞,毫無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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