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


    當謝轍真正親眼看到那支勢如海嘯的軍隊時,他意識到,鬼仙姑還是說得太晚。


    太可怕了——這應當是所有人看到他們的第一反應。身後便是鬼仙姑來見他們的城鎮,或許這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勉強能看到鎮子的輪廓。這裏地勢偏高,而那支隊伍正在朝著高處前行。他們是如此勢不可擋,任何膽敢橫加阻礙的東西,都會被他們的鐵蹄碾成塵土。


    “為什麽,那孩子,需要一支軍隊?”


    寒觴朝著前方張望。他眼睛很尖,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他實在是太小了,身後的隊伍隨時能將他吞沒,但軍隊就是以他為界限,配合著他的步伐。那便是楓了。


    “你看他手上還有切血封喉麽?”


    “看不太清……好像是有一抹紅色的。”


    “想來這軍隊的建成,也並非他的本意。”


    寒觴回頭看了一眼謝轍,問為什麽。


    “你看那些士兵,不論民族,不論服飾,都在此刻團結一心似的。他們沒有目標,隻是追隨著這個孩子的步伐。想來,他們隻是追隨著最能創造殺戮欲的東西罷了。”


    “鬼仙姑是如何設下結界,將他們藏匿到這一帶的……?”


    “應當不止她一人。不是說,水無君與極月君也在麽?難怪最近沒聽到他們的消息。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也與戰士們做著努力……百姓們平和的生活,都是他們拿命換的。”


    “而且並非所有人都像六道無常一樣,有著不死之身啊。”


    謝轍沉默了一陣。關於六道無常的存在,在此刻確乎是沒什麽對比性可言。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那行軍緩慢的隊伍,在後方製造出大團的煙塵,看上去已足夠壯觀。他和寒觴也都清楚,一路上,恐怕也有不少誤入結界、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的人,應該也有不少受害者死於利刃之下。這樣的軍隊之中,也有不少亡者,這便是他們最為可怕的地方了。


    “但這支隊伍會,”謝轍終於接了話,“如果不將他們處理掉……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支配他們前行的,便是生物本能的殺欲。在沙場上,楓的利刃恐怕已經吸納了太多殺氣。萬不得已,就連他的命……我們也無法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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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這時候你還想著保他,真是仁慈。”寒觴不知是不是在揶揄,“但,醜話鬼仙姑已經與我們說在前頭:我們一定不是他的對手。我們所能做的,便是拖延時間……大概吧。她卻不能把話給我們說得太明白。我們甚至連誰才能鏟除他們、阻止惡使都不清楚。”


    “但我們不能讓他們碰到城鎮和村落,對吧?”


    寒觴將劍抽出來,劍與劍鞘邊緣磨出細碎的火花。


    “說得對。不論是否會得到故友的情報,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哈哈哈,你真是好人……”


    寒觴笑得確乎是有些心酸,謝轍無言以對。或許這話有些慷他人之慨了,他為此感到有些抱歉。但,寒觴的鬥誌尚未磨滅,他很清楚,自己也萬萬不能遲疑。


    “我真沒想過,有朝一日要一人應對這千軍萬馬。”


    謝轍也將風雲斬抽出劍鞘。在那一刻,原本


    蒼白的天空忽然風起雲湧,晦暗的雲影在大地上變幻莫測。它像是宣告了某種意誌,某種決心,連謝轍也始料未及。


    他們無意解開了睦月君的結界,將這徘徊的惡靈放到人間。如今與他兵刃相對,是命中注定的一劫,或者該說……因果。


    寒觴問:“有戰略麽?”


    “或許,你來牽製住那個孩子,讓他失去行動能力。”謝轍思索道,“我設下法術,將軍隊牽製住。我不能加害他們,他們之中,分明有人還活著。”


    “所以才誇你是好人啊。”


    說完這話,寒觴直接衝上前去。他的身影如真正的狐般敏捷。看樣子,他是打算與殺之惡使正麵交鋒了。謝轍本該從側方繞過去,但他稍作權衡,意識到他的行動會比寒觴晚些。這可不妙,他的職責分明是替他阻攔軍隊,應該更快才是。可是寒觴實在不給機會,他也無可奈何。這家夥太急躁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妹妹的下落,卻又不能當著謝轍的麵直白地說出來。道理很簡單,值得關心的友人又不止問螢一個。但在寒觴的心中,多少是有所偏袒。


    沒關係,謝轍當然不會責備他。他追著寒觴的步伐,緊隨其後。要不了多時,他們就出現在了楓的視野內。寒觴的身影擋住了謝轍,他最先與楓對上眼神。那一刻,寒觴竟感到一絲錯愕:這真的是當初那個無措的孩子麽?


    他還是那樣矮小、單薄,手上的兵器都比他顯得更“強壯”。尤其他身後不遠處,隨便挑一個士兵——哪怕是一個死人,都比他看上去更有力量。可是,這孩子的眼神卻……卻是那樣令人陌生,讓他們完全無法將之前任何一次會麵時的他與之關聯。


    或許是有的:在他被睦月君的念珠暫時封印時。他的憤怒,他的掙紮,他真真切切同刀子般堅硬而鋒利的殺意!那股殺意在他與寒觴的眼神發生碰觸時,顯得更加強烈。或者也許他並非是在針對寒觴,而是他與任何一個活物對視都會如此。


    他……還有理智嗎?他還能認出自己嗎?


    寒觴不知道。他隻知道,殺與殺的軍隊,不能再向前一步。


    邦!


    兩種兵器發出難聽的嗡鳴聲,一點也不清脆。而與此同時,寒觴的身後迸射出鋪天蓋地的符咒——它們當然來自謝轍。那些符咒在空中閃過詭異的光,每一張上麵的紋路都流光溢彩。在它們碰觸到楓身後的士兵時,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伴隨著滾滾濃煙,將他們行軍的腳步定在了原地。


    那些是對付亡者的東西,對生者沒什麽作用。活著的人,依然手持兵刃,邁著步子穿過了煙霧。但這樣一來,敵人的數量已經大大減少,謝轍與他們交手時不會壓力太大。但沒過太久,他依然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畢竟敵人的數量太過龐大,生者也不在少數。他們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哪怕是那些民兵。他逐漸感到吃力,手中的符咒終歸也有限。更讓謝轍感到擔憂的是:這群營養不良、睡眠不足的生者,似乎……愈戰愈勇了?


    他回過頭,發現自己的判斷不是錯覺。


    寒觴與楓的戰鬥愈發焦灼,連他的眼中似乎也被那種強烈的殺意感染。他再度揮起燃燒的長劍時,劍尖險些刺到謝轍,而這個距離,以往的寒觴一


    定有判斷的意識,他甚至很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謝轍的站位是什麽——憑聲音,憑了解,憑經驗。


    但這次,他差點將謝轍的腦袋削掉,幸虧他自己反應夠快。謝轍心有餘悸,在擋下長矛的一擊後再次看向寒觴。他的心中已經沒有外物,滿眼都是麵前的敵人。


    他被殺意感染了,還是說……他一開始就想致楓於死地,而這種感情反倒被利用了?


    “寒觴!!!”


    謝轍幾乎是扯著嗓子大吼,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更不妙的事情發生了,謝轍分明看到在寒觴的周身,浮現出了一層蒼藍的火焰。這火確乎是不受他控製的,而是反過來,像是要控製他似的。恐怕這便是不知火的意誌了——倘若它真有意誌的話?謝轍察覺到,寒觴的生命力在以可怕的速度流逝。那蒼藍的火焰附著在劍鋒之上,似是令它更鋒利了。


    與此同時,楓的動作更加敏捷,更加有力。


    楓也從寒觴的殺意中汲取了力量。


    謝轍快要撐不住了。這恐怕就是這支軍隊追隨楓的原因:他們先被殺意同化,再變成隻知追逐殺意的傀儡。楓一旦有了力量,他們也會隨之強大。這是一種相互的力量,而且是一種良性的循環——對他們而言。


    喊他怕是聽不見了,謝轍決定改變策略。他踩在攻過來的幾個兵刃之上,跳到了高處。緊接著,他翻身一轉,自己的影子掠過了寒觴,輕風將火焰微微拉扯。就在這一瞬,謝轍突然一記順劈,直直砍在了寒觴身上。


    他被打出去了——地上留下的凹痕又長又深。但這次,他的攻擊並非是鋒利的,而是用一種柔軟的劍氣取而代之。它具有一種韌性,以特殊的方式將不知火的妖力從寒觴身上剝離下來。藍色的火焰在離開他時迅速消散了,而寒觴眼中的火焰,似乎也隨之淡化了些。


    但這當然不能真正抽離不知火的力量,隻是進行暫時的壓製而已。不過,謝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做法有些冒險,因為這樣的劍法……是他剛剛才領悟到的。


    沒事就好。反正就算真會將人砍傷,也總比被切血封喉來上一刀要強太多。


    當場斃命比失血耗死要強太多。


    “我剛才——”


    啪!謝轍擋下楓攻來的一刀,讓寒觴意識到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僅僅一個眼神,寒觴立刻明白了謝轍的意思:改變戰略。由他來牽製住殺之惡使的軍隊,由謝轍來對抗瘋狂的殺之惡使。楓再攻過來一刀,謝轍明顯察覺,楓手上的力量是越來越弱了。


    不是他累了,而是他的殺意減退了。


    道理很簡單——謝轍不想殺他,他隻是想讓他停下來。寒觴是那樣……不計後果的,當然他有自己的理由。但謝轍不會。雖然他很清楚,十惡是需要鏟除的存在,但若是真心實意地問問自己的靈魂,他給出的答案,依然不希望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


    因為他一想到,這孩子也曾身為人類……就止不住地感到悲哀。


    寒觴察覺到,謝轍的建議是那麽有效——早知如此,最初就該選擇這個方案。對付這些軍隊,他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也是剛想出來的。


    雖然他是有些不喜歡明火,但此刻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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