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大人聽著他這突如其來而不明究竟的一句問話,一時間也有些摸不著究竟頭腦。什麽叫也曾帶酒,難道你王知然與本大人交好如此之久,還不知道本大人脾氣秉性,不知我費俊可以食無肉,不可飲無酒的規矩。


    他稍轉身軀,神色戲謔,略作構思之後就要出聲戲弄戲弄這個酒鬼上身的老頭。可不待言語調笑,轉身之時眼角餘光卻剛好看到了老人眼角尚留的點滴晶瑩。


    “雖則負笈遊學三千裏,學問道德早已桃李遍及天下,以為文章正宗,風流名士。可學則學矣,終究還是淺水之魚,難躍溪澗;井底之蛙,難達穹天。”費俊神色複雜,將手中懸著的酒壺拋給了暗自垂淚的老人。


    “秋日風寒,宜調烈酒。”


    老人暗自垂淚,心中愁思百轉千回。他一手拎著那隻已被費俊摩挲的光滑油亮的酒壺,一手撫過眼角眉梢垂下的發絲。難以言表。


    費俊沉默一旁,也是難言。見老人神遊九天,沒有上前對少年致謝之意,男人伸手輕輕拍了拍衣袖,邁步靠近了容貌顏色尚帶幾分稚嫩的少年。


    “小兄弟,今日承蒙貴手拔刀相助,見義勇為。伸張援手,一舉擊退這兩個宵小之徒。費某不勝感激,敢問小兄弟門第高名,費某他日定登門拜訪,聊表謝意。”費俊柔聲開口。


    男人躬身低眉,神色誠懇,彎腰以示謙和。


    少年一路走來,雖然走過名山大川不少,山河風光也看過千程,但是如費俊這等一板一眼,有禮有節,如此謙讓之姿還是讓少年平生所未料及。看著費俊禮節周到誠懇,身居陋室的少年一時竟然忘了如何回禮。


    他手足無措,慌張難收。通紅著一張小臉,左右徘徊而不知有所突入。等過得片刻,見男人躬身依舊,少年這才壓下內心窘迫嗎,挪步上前,伸手扶住躬身的男人。


    “先生不必客氣,大家都是遊走江湖豪客。相逢便好,何必這般忸怩畏首。”少年慌亂難表,話語之間自然沒有多加考量,隻是學著張許的語氣神態,卻忘了麵前之人與他一般都是個讀書人。


    少年吞吞吐吐,話語含糊。


    男人溫和一笑,柔聲道:“小兄弟,不必如此。費某詢問門第高名,隻是希望他日能夠登門以表謝意,絕無他想,小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慌張。”男人說完話語,猶怕少年心慌難擇,他稍稍抬頭凝目,看到了眼前那張漲得通紅的小臉,以及正向兩人緩步走來的漂亮的小姑娘。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這世間,也有如此貼切之人。”費俊低聲沉沉,看著已經走到少年身邊的少女。凝目望去,男人發自心底的感歎道:“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妥帖之人?”


    “金童玉女,正合江湖。”男人低頭垂眉,意難言表。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費俊這麽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聽在少年的耳中則完全又是另外一種滋味。


    “妖童媛女,蕩舟心許,兼傳羽杯”少年心神慌張,腦中心底霎時間泛起萬千漣漪波瀾。他本是羞紅的小臉更是紅暈淺藏,呼吸急緩。


    “門第高名,學生絕不敢當。隻是少年之時便隨師父躬耕農畝,幽居荒山,少與外界來往,門第自是無從談起。至於名姓,師父也曾替我取了一個名字,喚做李知宇就是。先生若不嫌棄,可以知宇相稱。”少年謙遜抬頭,清澈的眸子瞧向了青衣束發的男人。


    少年有禮有節,謙遜有態。尤其是聽著自己由心稱讚的話語那等低頭低眉的姿態,也足以說明少年純良的本性。


    男人不由得會心一笑,讚歎唏噓皆有。正要打趣調侃少年一番之時,殊不料那個站在一旁,撐腮凝目的窈窕少女鼓起腮幫,氣呼呼的往前兩步,站在了知縣大人的下手,眼神氣憤如刀,凜冽有如雪日。


    趙晴柔腳步輕挪,雪踏鴻泥緩步欺身抵近男人。她沒來由的氣憤開口說道:“這番言語卻是為何?難道是故意以門第高台相阻,好趁機對李知宇言語相諷,說他隻不過是隻會些許末流雜技的江湖武夫。”


    少女小臉朝前,雙手叉腰,顯是不平。


    費俊被少女的這一番無端指責確實攪亂了心神,頓時間變得如少年一樣麵紅耳赤,眼神無奈。他費俊本是警守操德的謙謙君子,不說溫潤如玉,終南不悔。也是實打實的有明理言信之風,方才與少年的一番對答,他自問自己未曾懷著此等門第高隔的淺陋心思。被小姑娘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言語相譏,聽在男人的耳中好似北風呼嘯而來,轟然炸響。一向沉穩有度的知縣大人也是哭笑不得。隻得眼鼻相觀,以做他看。


    王知然掩袖已畢,雖然離得幾人稍遠,可少女叉腰而立,費俊麵紅耳赤的樣子也足以說明幾人的談話有愈演愈烈之風,生怕一不留神之間就讓先入為主的少女對自己兩人別生他見,有所間隙。老人忙不迭聲走上身來,笑嗬嗬的打圓場說道:“小姑娘切莫誤會,我與費大人乃是多年好友,他又豈是這等以門第高低稱許之人。至於小兄弟你拔刀相助,使我等免遭此禍亂,老夫感激佩服之至。”


    老人忙聲解釋,躬身賠禮。


    正當這邊形勢稍解,幾人有親和善目之姿時。遠處,有一夥手執兵刃的執戈甲士,忙聲撥開觀看圍觀的三兩人群,吆聲大喝而來。


    “我等奉都尉大人之令,巡查公務而來,聽聞此地有人私鬥,觸及條法,我等隻拿匪徒。與此事無關者速速退讓。”人群中有一人一手將一個耄耋老者無禮推開,對著眾人威嚴喝道。


    四處但有看到官軍蹤跡的男女老幼已經忙不迭身的退後避讓了一撥,此時那些避讓不及的圍觀婦孺聽著粗聲吆喝,早已心神受驚,三兩慌忙退後。水泄不通的人群終於被官軍打開一個豁口。


    有人慌不擇路而逃,自然也還有一些平素就久蹲牢獄的潑皮無賴無畏的瞧著那夥手執利刃的官軍,雙手插袖,打著呼哨,神色無畏而悠閑。


    “無關者,速速避讓!”官軍再次沉聲大喝,言語之中已多了三分火氣。


    無賴之徒抓耳撓腮,就是不動。


    許是他們無禮姿態激發了男人心底潛藏的怒火,他一手劃下那隻長約半丈的尖矛,再次厲聲大喝道:“若有旁看阻撓生事之輩,一概嚴懲。”男人神色威嚴,手臂下垂,威嚴堂堂,寒聲陣陣。


    王知然躬身賠禮,隻希望這個看著就頗為刁蠻的嬌俏少女快些後退,好讓知縣大人費俊禮避退讓,有個台階。可少女得理不饒人,竟然一臉的無畏,她久久不退,不動如山。


    老人彎腰賠禮一板一眼,有禮有節,雖然對二人素昧相識,可也是毫不含糊,何曾擺出半分前輩飽學的姿態。如此言行舉止,禮儀謙讓,不說身在事中的少年,就是圍觀的一些本地士子也有一些逐漸按捺不住,紛紛氣憤叫嚷,顯是有些責怪兩人。尤其是其中識出王知然身份的士子書生更是出聲吆喝道:“你這少年也太無禮張狂。不說王先生是本地飽讀詩書的大儒,就是一個尋常老人對著你兩人年不到及冠的少年也該稍稍禮讓退避,怎可受先生如此大禮而不讓。”


    市井吆喝之聲斷續而來,不絕如縷。更有甚者,擼起衣袖,麵紅耳赤,顯然就要破口大罵。尤其是其中夾雜的一些本地的江湖豪俠,手舉明晃晃的刀劍就要登高而呼,色厲內冉。極少看到這等正經場麵的少年愈發心慌窘迫,他臉上身體都是熱流滾滾,火熱灼身,手腳慌亂的欺身上前,一把扶住老人彎下的腰背,將其快速的扶起。


    “先生禮重!知宇一介區區,豈敢承先生如此大禮。先生還是快些起身,以免折煞知宇,誤會旁人。”少年神色慌亂,抓住老人的衣袖使勁將其拉起。


    等到兩人變成自己再度抬頭看著老人慈和的麵龐之時,少年才輕吐了一口濁氣,擦了擦手心的汗水。


    這邊有禮有節,你讓我退,滿是儀禮之風。可那邊卻是你推我桑,拳腳相搏,哭聲罵聲不止。


    還是那個手執長戈的威嚴男人,他依舊神色暴怒,舉止囂張。來回推搡之間又有不少圍觀的婦孺被其推至一旁,一時間哭聲叫喊聲不絕而起。正當男人再次邁步上前,一雙黑瞳死死盯著稍遠之處那個白衣少年之時,異變陡生。


    男人邁步前走,不退不讓。仗著自己官軍身份,又加之方才已經對那些不肯避讓的人群狠狠教導了一番,內心寬敞明亮了許多,不僅照常執刀威喝而走,心神緊繃之弦舒緩無極。走不過兩步,正所謂樂極生悲,不料不經意之間踩下的一腳恰好踩到了一個頜下生長髯,麵色黝黑,腰間掛著一柄長劍的男子。


    男子搖搖晃晃,被他一腳踩住之時,還打著不大不小的酒嗝。


    威嚴男人臉露不喜,自己神色昂揚而出,刹那方回,儀表高德。這是哪個不開眼的鼠輩膽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如此行為,豈不是折損老子的威風。


    男人眼眸朝下,來回目光不停的打量著那個不長眼的醉漢。


    醉漢呼吸急促,酒氣衝天,顯然是方才剛飲過上好烈酒,才從花街巷陌沽酒而回。他神色迷醉,跌跌撞撞,目無定所。雖然被官差一腳踏身而過,也並沒有表示太多,他隻是將斜平躺身子換成了直躺身子,將手中未曾喝空的酒壇敲的咣咣作響,笑看著高高在上的官差。


    “有美不來,日月無光;有客不至,心神黯然。”醉酒漢子一邊敲打著那個空空如也的酒壇,一邊忘我的誦起了詩章。


    他自顧自吟,絲毫無不妥之意。好像這個踩了自己一腳的官差根本就不存在於自己麵前。


    官差臉容變換,居高臨下的看過片刻,心中也已經暗自升騰起了三分怒火。他不由得蹲下高高在上的身子,與男人四目相對,一看儀表。


    男人麵色黝黑,長發蒙麵,雖然自己靜蹲身前,對他儀容依舊看得有些不大真切。他輕抬手指,就要撥開醉漢蒙麵的發絲。可不待自己收手欺身,醉漢卻轉過身子,蹲著地麵吐出了一地的葷腥。


    酒水下腹,猶有餘波,片刻之間便有大片酒氣隨著徐徐秋風緩緩散開,令人作嘔。


    周圍看著官差臨近徐徐退後的人群再次往後推搡而走,驚起了一地昏沉。


    “放肆”官差厲聲大喝,他一把抓住男人撐地的左手,就要抓起審問盤查。可醉酒漢子還是呼呼打著酒嗝,悠閑而愜意。


    他搖晃著腦袋轉過身來,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姿態。看著麵前一臉怒容的官差道:“軍爺可是問我?”


    四周人群轟然大笑。


    “難道閣下認為我是在問周圍鄉鄰,或是在問圍看百姓。”他嘿嘿冷笑。想著自己走街串巷,觀世間百態無數,所見者無不唯唯諾諾而退,又有哪一個敢對我無禮到如斯境地。


    少年既然拉起了王知然垂下的身子,憑著王知然謙遜有節,頗多古之名士之風的性格兩人自然大有話語相絮。可不及幾人回答,那官差老爺與醉酒的漢子的爭執喝問,早已讓四周那些指手畫腳抱不平的士子書生唯恐避之不及的退開身子,噤若寒蟬的躲在了一旁,畏首而不敢言。


    “費大人,這是……”王知然眼露疑惑,整衣轉身。凝目而望。


    費俊折轉身軀,看著水泄不通的人群逐漸分流而散,也是不解。正要上前相詢之際,瓷器碎裂的聲音不絕而起。


    “肯定又是哪家的夫婦街頭推搡打罵,還到街頭如此衝撞,也是不知羞。李知宇,既然此間事了,我們還是快些騎馬走吧,去看看橫舟聞名大楚的花草長廊。”少女一言既過,她挺直腰背就要往少年束馬之地緩步而走,可還未走完半途。一向活潑的有些無法無天的少女停住身子,一雙杏眸看著麵前之人滴溜溜的亂轉,竟是長久的轉不動目光。


    來人尋常布衣裝扮,與市井百姓別無二致。隻是他堂堂相貌,軒昂氣度即使站在人群之中也自有聲色的模樣,大不如常。


    男人笑容滿麵,如掛春風。俊朗的外表以及腰間掛著的一柄青峰寶劍更添兩分不凡的氣度。


    “小姐,大將軍對你日思夜想,掛念猶深,若不是老田傳信千裏,我至今都不知何處去找尋你的蹤跡。”男人麵露無奈,笑容慈和。


    “青衣叔叔!”小姑娘大聲叫道,顯然是欣喜過望。


    青衣劍客呂施張。原先是大楚南北最有威望以及功名的兩大劍宗門第之一白雪山修行弟子,以不過弱冠之年修行便已達道一品武夫之境。後來離開宗門南北遊學比拚劍道武學,境界早已是出神入化,神鬼莫測。尤其是十多年前號稱一柄長劍便是大楚半座江湖的趙樹理持劍北山,闊別多年而不歸之後,更有隱隱取而代之的風頭。隻是幾個月前聽說在北國有萬夫不敵之勢的慕容濤長劍被人所折,這才讓消失了十幾年之久的趙樹理再次重新被市井所談,這才讓那個天下豪傑欲轉贈的“劍神”一名遲遲沒有扣在呂施張的頭上。


    呂施張寵溺的看著一臉欣喜的小姑娘,隨即再次轉身上前。不等走過幾步,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便一臉警惕的走近身來,望著風神俊秀的男人有如臨大敵之警惕。


    “小哥想必就是老田所提的白衣少年李知宇吧!在下呂施張,今日幸會。”呂施張和顏悅色,眼色純然。看著少年的目光既有溫和,又有幾分若有所思。


    少年沉默不言,他撇過身子,瞧過臉上如掛春風笑意的少女,一時之間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陌生男人和趙晴柔如此熟絡,眼前的態勢倒是又有些撲簌迷離,敵我難辨。


    少年低聲自沉,既不前行亦不後退,徘徊原地而不動,躑躅難行。


    “李知宇!”少女看著他久久徘徊原地而不往,心中已生兩分氣惱。不由得看著少年單薄的身影氣呼叫喊。


    少年抬頭咬牙,思量片刻之後才醒過神來,對著兩人緩步而走。


    費俊獨立於外,與此時快步後退的人群接踵而過,不過短短幾丈距離,他整潔青衫已被汗水浸透。好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逐漸遠離而走,男人的眼睛終於看到了人群中間的光景。


    “這是?你一個官軍,如何與這漢子為難到如此地步?這般做法豈不是令我等蒙羞,讓百姓齒寒。”費俊怒不可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胸膛再次又變得起伏不定起來。


    費俊聲音朗朗,起伏不定。一言既過,不僅那為首的官軍轉過完身來打量男人,就連醉酒已深的醉酒漢子以及那些好整以暇,打算看熱鬧的軍漢也是一齊轉過身來,眼光之中有一種淡淡的匪夷所思之意。


    “呦嗬!老子自打投身行伍,刀下血流成河,身上也背負了百千條人命。你他娘的也敢這麽說話。”軍汗放下扶刀的右手,冰冷的目光從醉酒漢子的身上轉向了費俊。


    他看過幾遍費俊的衣容相貌,隻覺好似見過一般。等到遊離的目光第三次掃過費俊單薄的身影之時,失聲問道:“你莫不是,莫不是知縣大人。”


    費俊重重點頭以示應允。


    執戈而立的諸多甲士聽著李自水說道知縣大人四字,心中層層波瀾起伏難平。那些執戈甲士一改先前不耐之風,轉而變作了俯首帖耳之狀。雖然沒有屈身下跪,神采得意的臉龐變成驚駭難言的狀態,也足以說明心底驚慌之意。


    甲士低頭執戈,不再言語。


    費俊穿過稀落人流,將那已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同道中人緩緩扶起。


    他低聲道:“都是費某治內無方之禍,今日釀成這等混亂局麵全因費某而起,惟望先生大意開懷,休掛心上。”


    費俊低聲而誠懇。


    醉酒男人緊閉眼眸眯成一條細縫,來回打量費俊兩遍,他黝黑的臉上忽然就出現了一抹笑意。


    不等費俊再次開口言語,男人開懷道:“大人言重。”


    “早聽說祈安縣知縣大人費俊賢明有德,不僅小大之獄皆為清明,就是治所之內也是安定。在下原先以為都是旁人言語,不足為信。可在此地大醉三日,方知名不虛傳。”男人緩聲開口,伸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漬。


    雖然是誇讚之言,可費俊聽在耳中卻完全不是滋味。方才這幕雖已過去,可治所之內良莠不齊,多有恃權過縱之人,如何敢談清明兩字。可未曾開口,那個醉酒漢子許是看到了費俊眼底的羞惱之意,他看著費俊誠懇道:“如此,便已是太平景象!”


    男人說完話語,好像終於壓製不住心底的惆悵疲憊,腦袋斜傾,竟是睡去。


    “先生,先生!“費俊輕聲叫喚,可男人有如驚雷的鼾聲已經在四周重新響起。


    李自水見男人沉沉睡去,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了半分。可費俊陰沉的臉色讓他仍是不敢放鬆太多,隻能低頭垂眉,以觀後事。


    幾人身後,學問道德冠絕一郡的道德名宿王知然悄然臨近,他一手對著落魄書生潘誌軍輕輕招手,一手對著那個醉酒漢子緩緩揮袖。


    “敢問先生有何見教?”已然酒醒的讀書人一手捋好飄搖的青絲,一手緊了緊肩上掛著的包裹行囊。


    “沒什麽?隻是老夫覺得,一個醉酒不是醉,兩人醉酒才妥帖。”老人半睜眼眸,話語悠悠,神情思索。


    且說梅屏縣,自打那天張海舉晚間出門,一夜未回,黑衣老仆田源煎熬了整整一宿,還是沒能閉上雙眼。他翻來覆去,左起右落,惟怕張海舉出了什麽差錯,想要出門尋訪,又怕自己先前的暗許稱讚磨滅了青年公子哥的心性修為,可若是不去,這一晚未歸,若是真有個差錯,又如何是好?


    老人垂簾不眠,煎熬了足足一晚。次日清晨,不待日頭東掛,老人便起身穿好衣著,準備外出尋訪,可剛打開房門,眼前便出現了在張海舉長久在家的一幕。


    一個個青春靚麗的少女拖著婀娜玉步逶迤而出,手執團扇遮麵而笑。雖然出現在眼前的公子哥衣上泥漿滴落,滾如塵煙,可圍觀的芳華女子卻春眸透喜,盡是歡欣。


    “張公子,一別兩日,不知公子可否掛懷,是否在那晴空朗照的地界也曾有過思念”懷繡雙指撚發,星眸如雨。


    不等懷繡垂頭搔首,一個身著一襲紅衣的女子叉腰而出。看著麵上胡子拉碴卻多了三分堅毅之色的青年,她腳步慢挪,細步逶迤。


    “張公子,幾日不見,掛懷尤甚。昨天夢裏一別,時之至今,依舊淚沾衣襟,深恨夢間連理……”她還待說話調笑,一條通身雪白的狐狸撲騰一聲躍上青年瘦弱的肩膀,咧嘴嘶吼,毛發皆張。


    小姑娘慌張退後,長袖捂麵。不等圍繞公子哥的鶯鶯燕燕繼續絮叨言語,早已等的頗為不耐煩的黑衣老仆撥開人群,驚起了滿地珠黃。


    雖有大叫喝罵響起,可最終還是抵不過老人矯健無痕的飄逸身姿。


    張海舉哭笑不得的站在那群鶯鶯燕燕中間,嗅著各人身上不同的胭脂水粉氣,他忽然好生想念那個明眸少女。


    吱呀一聲,被關閉嚴實的大門緩緩開啟,尚帶兩分睡意的仇如海睜著那雙惺忪睡眼,大聲


    喝道:“叫嚷什麽?叫嚷什麽?”


    仇如海長發遮麵,顯然未曾梳洗。正要繼續嗬斥那些依舊不肯死心的青春女子之時,男人轉動的目光恰好看到了蹲在青年腳下的那條碩大白狐。


    “呦嗬!挺般配啊!”


    ......


    王知然兩手伸出,一手抓著不過初識的潘誌軍,一手將醉酒臥眠的男人慢慢拉起,打量了男人那張滿是泥土塵埃的麵容。


    “先生,你這是做什麽?”潘誌軍疑惑開口,看著還不知身份的老人。


    老人不加理會,他瞧過片刻醉酒男人的麵容,又瞧了瞧姿容儀表還算貼切的潘誌軍,老人爽朗一笑,附在知縣大人費俊的耳邊輕聲道:“我看費大人不是沒帶酒,恐怕是心中有事難訣。不過今日,我們兩個醉鬼遇到這兩個醉鬼恐怕也是一場緣分。”


    老人神神秘秘,絮叨話語,讓知縣大人愈發瞧不見老人的本來用意。他晃蕩兩步,稍稍退後些許,輕聲問道:“先生這是何意?”


    老人撫須笑道:“這個寫詞的可以替大人寫寫文書,至於這個醉酒的則可以替大人伸展拳腳。”


    費俊麵露遲疑,他轉身看了看醉酒漢子又看了看把握頗大的王知然,依舊不確定的問道:“先生是否喝醉了酒?衙門大小之事,本官雖有查點行讖之權,可衙門所錄大小之吏也要上報稟州郡,經郡守大人同意方可?如今我私做主張,豈不是有越階之嫌。”


    老人恨鐵不成鋼的跺了跺腳步,說道:“愚蠢!如今郡守大人廣開流府,募兵招卒,以劃行伍之列。雖然郡下各縣現在都是按兵不動,沉寂無聲,可若是哪天朝廷有變,以郡守大人的立場,鐵定是要對吳越用兵的。到時候,若就我祈安縣動靜全無,你費大人豈能好過。”


    老人唾沫橫飛,噴了知縣大人一臉。


    “可就算如此,也應打量來路方可。若是這兩人來路不明,哪天別生事端又該如何?”費俊反問。


    “當此之時,權且先鬆而後緊。況且,我祈安一縣既無闌海縣兵戈之利,也無扶風行伍之姿,若是一味遵規守律,到那時就是我們想動也動彈不得。況且,知縣大人好好想想,你所謂的不得方寸之間施展才華,到底是郡守大人沒有給過機會,還是你自己白白錯過了機會。”老人說道此處,已是尤為氣憤,他大袖後甩,就要起身回走。


    費俊神色扭曲,看著老人逐漸遠離的身姿,他終於咬緊牙關,話語幾乎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嘴中吐出:“可以!”


    少年對著呂施張緩步而來,腳步微微,幾乎一步一頓。他不知為何,對著這個顯然與趙晴柔熟絡無比,看著也有幾分親切的男人天然便有一種緊繞心頭的畏懼。


    呂施張沒有看到方才少年與朱昌峰惠晨光搏殺一幕,自然也是不知少年的深淺。不過看著少年既有堅定又帶遲疑的腳步,男人也覺得很有趣味。


    “這小家夥,看來對我防備頗深。不過......”他轉身看了看一臉歡悅笑意的少女,又轉身看著少年。


    李知宇緩步而來,縱使心中再大不願,這該走過的小路終究會有走完的一刻。不過短短幾段距離遠近,少年走的頗為狼狽遲緩,好像與趙晴柔熟絡無比的男人與自己有生死大仇一般,讓他走著走著就不願上前,走著走著就想退身折返。


    “這是為何?”少年不解其中緣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一如他不知道趙晴柔何時離去,不知自己幾時又是一人。


    “趙晴柔!”少年小聲呼喊,伸出修長手指對著少女輕輕招手。


    趙晴柔嘟起小嘴,見他不再邁步上前,心中老大不喜。


    “罷了,罷了。誰叫我一路照顧他這麽多,這次就再照顧他一次又有何妨啊。”少女輕聲開口,找出來一個勉強勸慰自己的借口走步上前,她伸手挽起少年的衣袖,小步而來。


    日光悠悠,風不壓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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