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東側的廊道之上,一臉暢然的老人正亂踏著腳步搖晃而走。他左晃右擺,念念有辭。


    “以前白衣飄飄,仗劍江湖,遇見不平之事一劍而過,斷盡不平。可不想少年豪氣萬丈,可此生卻是潦倒半生浮萍枯木,居無定所;這輩子雖走大山長川無數,卻依舊繞不過眼前山峰成蔟,走不開身後大川懸空。王某這一生也是糊塗。”老人一手扶著麵前的欄杆,熏醉的眸子卻望向了遠處的山河風光。


    四欄皆靜,杳無人聲。


    過了片刻,啞然失笑的老人這才開口繼續說道:“糊塗了也就糊塗,雖然慘淡但也算留下了點道德學問詩書文章供後人一覽。可君子事功事名,事這君王道統,事這聖賢歸章......”


    “多少年來,無數超凡入聖的先賢尚脫身不得,我王某勢力之徒,又何以得脫。這才劍走偏鋒,悟出來這麽個路不平,那就順路而下;山很高,那就繞過大山的道理。”


    老人晃晃悠悠,他解下腰間酒壺,呷了小口酒水,繼續道:“我王知然又何必高山仰止,幸幸苦苦的爬到那山路之巔,去領悟那些狗屁的詩書道理。”


    老人說道最後已是語氣癲狂,須發皆張,顯然觸及到了心中悲痛之處。


    可最終,他還是再次握緊拳頭說道:“王某終究不是避世高人,而是俗人過客啊”情緒複轉低落的老人忽然低下頭來,倚在身後的彎長廊道之上,低聲輕泣。愣愣出神。


    廊道另外一頭,神色悠閑的男子有一步沒一步的緩緩而來。或是夜深風寒,疲憊難忍,長須蒙麵的邋遢男人還未待走到老人身旁已是神色蕭索,滿麵哀榮。


    “王先生,夜深露重,濕氣下沉,多有寒風。先生久立於此,恐生寒熱之疾。先生還是快些進屋為好。”男人語速極快,哀榮未定的老人還未聽清話語,那個蕭索無居的男人已經走到了他麵前。


    寒風呼嘯,四周沉沉。


    獨自沉淪本思的老人聽聞他似笑似謔的話語之後,抬起寬大的衣袖抹了抹有些蒼白的臉龐,抬頭看了眼那個神色蕭索的男人。


    “哦?你……”


    王知然傷感的神色頓時間變得有些愧疚壓抑,老人腳步後挪,無聲之間已離得稍遠。


    “怎麽?這才片刻不見,王先生就忘了在下。”男人輕聲一笑,不以為意。


    “思然。”等到心中波瀾漸歸平靜之後,老人終於憋著嗓子叫出了來人名姓。


    “看來先生還記得在下。”男人輕聲一笑,伸手攏了攏垂落的發絲。


    “王某雖然已是閻王殿上記名的歸客,身子骨也還算硬朗。如何能忘了你朱思然的名姓,況且你此次不遠萬裏而來,都是一紙信書相邀請,說到底還是我王某食言。”老人語氣愧疚,伸手揉了揉有些滾燙的臉龐。


    漢子一聲不吭,好似老人這句話語輕若飄絮,充耳不聞。他隻是拿著那隻酒壺咕咚的灌入酒水,愣愣的看著遠處的夜色深深,秋日霜雪。


    朱思然不做他複,王知然的話語自然是冷了半截。老人悄然收回伸出的兩手,合攏在身前,又看了兩眼這個許久未逢,適才相逢的男人。


    風清月昏,故人沉沉。


    老人臉色時清時紫,時紅時白,不過短短一瞬,修養功夫已是登峰造極的老人也不由得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幹咳一聲,稍稍斂住心神,前言不搭後語的說道:“吹吹夜露晨風其實也挺好。”


    朱思然麵色如水,一手拖住酒壺,一手撐在欄杆上回道:“家住吳門,久做長安旅。不知家鄉的遊魚是否已是肥膘養起,不知那時的好友是否已經兒孫滿堂,繞膝穿梁。”


    這話一出,讓本已生愧疚而無言的老人更是羞慚,他急速變換的臉龐更加劇烈,隻言片語之後,名冠一州的老人再不複以往的口若懸河,他扯著嗓子輕聲道:“瞧瞧,都是幾十歲的人了,衣服髒兮兮的也就算了,怎麽這衣冠也是一片潦草。”王知然不等朱思然抗拒反應,他已經搶先一步伸出雙手,撫平了男人皺起的衣領。


    朱思然不置可否,既不出言相謝,也不回身抗拒,就這麽靜靜的站立一旁,等著老人撫平他的衣角眉梢,塞外苦寒。


    “思然……”等到老人細心的整理完朱思然的衣領褶皺,想出聲詢問之時,一向以邋遢落魄模樣示人的男人已經輕車熟路的走過長廊,推開那間少有人跡的壁廂,一屁股坐在了屋中正間的太師椅上。


    屋門吱呀作響,不過前腳領先一步的男人便已經高坐到了正中的大椅之上,他一手悠閑的晃動著手中疊折的紙上,一手輕輕的敲著椅子扶手之上。


    男人悠閑愜意,輕鬆無比。


    王知然隨後而入,神色複雜。不過來回的看過男人幾眼,滿腹心酸的老人終究難發一言。


    王府西頭,自從自家老爺帶著客人進府之後,平日素以幽深寂靜的府邸已生喧囂之狀。除了自小在府邸長大的小丫頭紅羅之外,那些平日裏也極少有趣味可聞,枯寂無聊的小姑娘們一下子便如同聽到了世間最驚悚的傳聞,左交右接,兩兩相言。


    更有甚者,有些消息靈通的姑娘聽著那些道聽途說的坊間傳聞,經過自己消化吸收之後,又進行了一番話語加工補足,此刻正在同齡丫頭麵前繪聲繪色的描述著李知宇是何等的神勇過人,以自己瘦小之軀扛起千斤巨鼎對著歹人呼嘯砸下,打得那兩個圖謀不軌的歹徒跪地求饒,不敢再做絲毫言語。或是說少年年紀輕輕已被仙人稱為上佳資質,待其受過苦楚之後,便帶回宗門,擇日可攀上仙家大道,天地同生。


    香閣之中語聲陣陣,似此等話語不斷在香閣暖賬之中喧囂而出,浸濕了遍地濃霜。


    此間喧囂熱鬧,府邸另外一頭,換了新衣的少年卻仍在猶豫著腳步時走時停,時繞時回。等到少年瘦弱的身影漸漸隱匿於黑暗之時,腦中生起萬千愁思的李知宇他猶豫著腳步再次停頓在了廊道之上。


    “還記得那年和師父一路繞折入山,走不過三兩步便有坑窪難平,每當我有原路折回的意思之時。師父便會拉著衣袖對我說、知宇,從這邊走到家中容易,可若是腹中饑餓,又要找些兔鳥之獸果腹之時,那又如何。”少年嘀嘀咕咕,好不同意下定的決心再次變得搖擺不定,左右為難。


    廊道幽幽,寒風颯颯。


    少年於門前搖擺不定,此刻在屋中輾轉難眠的少女同樣是蒙著那床寬大的被褥不得安眠。


    小姑娘將身體蜷縮一角,雖然身體暖意奔流,可她仍是覺得四肢尚有些許寒意揮之不散。無論怎麽擺動那床褥子,少女淺淺的心底卻好似注了一彎寒潭,左右騰挪,終究難接。


    “不知爹是否拿著那本已被翻閱無數次的舊書看的津津有味。不知娘是否在燈光底下做著她不是很熟悉的針線活。”少女想到此處,俏皮一笑,嘴角情不自禁的揚起了一個悠揚的弧度。可不知又念到了什麽,她又自問自答道:“一定不會。爹他肯定在記掛著我的安危,在想著我早早歸來;娘肯定拿著針線在繡著我冬天需要的那件小棉襖。”


    少女言語微微,說道後來,本是無憂無慮年紀的少女已是眼眶通紅,落下晶瑩簌簌。


    外麵,來回走過許多遍的少年晨露沾衣,臉上沾塵。


    他來回繞折而走,又尋路回轉而去,如此往返許久,折繞多時。心中愁緒漸到心頭的少年終於不再繼續這般無聊之舉,他吸氣入腑,鼓起那絲片刻之間就要消散的勇氣,攥著拳頭敲了敲緊閉的門首。


    叮咚聲來,深夜沉沉,身形單薄卻堅定的少年伸出蜷縮的手指,扣了扣緊閉的門扉。


    咚咚咚咚,咚咚咚。初始之時還是若有若無的聲息逐漸由微弱化作堅定,逐漸由徘徊化作一個深沉的黑影。


    “趙晴柔!”


    已然堅定的少年終於第一次說出了心中壓抑許久的話語。


    隨著少年心中的那份炙熱愈發強烈,這個平素以低調示人的少年扣門手指所使的勁力愈發大了。叮咚作響,等到後來,如戰鼓擂。


    少年握拳敲門,在此良月辰景都沒有的夜晚顯得有些突兀莽撞,徒添雜音。可在此時的少年耳中卻是天籟可聞,思之彌深。


    臥室之內,輾轉騰挪許久的少女初聽門聲隻以為寒風襲人,咚咚陣陣。可等到門聲迅鈴皆扣窗扉之時,安臥不眠的她這才生起些許疑惑警惕,在權衡一番利弊之後,嬌柔的少女終於穿衣起身,拖著小步走到了門扉之旁。


    咚咚聲不絕於耳,雜亂無章,響在耳旁顯有急意。趙晴柔心緒低落,此時哪還能顧及這許多,不等話語問詢,內憂外煩的少女一把打開屋門。除了衣上沾染的夜露寒霜,還看到了那個伴她走過許久,曆經風霜尷尬摸頭的少年。


    “李知宇”趙晴柔伸手擋了擋繞耳穿衣的寒風,看著此時跺腳哈著熱氣的少年猶帶兩分驚奇,可目光來回掃過兩遍,從來都是咄咄逼人,伶牙俐齒的少女卻有些支支吾吾,無論如何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情緒低落,垂下腦袋,一手捏住長衫,一手緊緊的扣住門扉。


    少年嘴唇青紫,不出一言,隻是低著腦袋念念叨叨,卻始終不敢抬頭相望。


    千言萬語不過心頭稍停,隨即便已是過眼雲煙,再也不複。


    夜色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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