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瘋瘋癲癲,時慌時醒。在常人眼中不過短短的丈餘距離,此時在這個深得道法精妙女子的足下,卻走了許久,許久。她來回挪步,眼神慌亂,終於在忸怩了許久之後還是緩緩靠近了少年。


    她畏畏縮縮,再度不確定的瞧過少年片刻,等到心中逐漸安定之後這才躬下身體蹲在了少年身旁,如蔥細指按在了少年的眼角眉梢。一如當年那個明眸微笑的女子,在柳枝低垂的堤岸之上看著那個眉眼冷冽的男人一般。既柔且溫,神色恬淡。


    此時的她沒有了冷冽殺機,沒有了冰冷寒芒,隻有尋常女子懷抱愛子的殷殷情切。


    她遲疑的抱起少年,就如同當年那個還未出生就已決定命運的嬰孩在她懷中一樣。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幾對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那時,也曾細指磨墨,暗寫春秋。”女子目光閃爍,漂亮的妝容之上已添了少許的花亂。


    她有些不明白此時自己作為,也不明白為何會對這個才堪堪初見的少年如此心生好感。隻是覺得俯身摸著少年臉龐之時,壓抑許久的心間會有活水泛濫奔流,一發而不可收。仿佛先前那個一怒可傾山海的混世妖魔不過是她深藏心間的一抹殘影,此時的她才是隱藏在冰冷容顏之下真實的本性。


    少年雙眸緊閉,早已不知外界何年。迷糊之間,他隻覺有人輕撫其臉,麝香入鼻,那種感覺雖然不能言明,可在少年心底,還是覺得極為溫暖。就像四月漫山遍野盛開的挑花,暖香陣陣,通體舒緩。


    和尚逆流而下,哪管水波外流。他撥開陣陣波濤,披荊斬棘,逐漸朝著少年所在的方位踏足而來。


    青草招搖,在幽寂的河底添了少許的翠色。雖然比之外界的花紅柳綠遜色太多,但此時在老僧的眼底無疑是明燈一點,指引著前方那段不長不短的路途。


    女子俯身貼耳,摸過少年的眼角眉稍,摸過這些年身居幽潭的歲月昏黃。


    忽然間,一聲悲誦響徹水底,有一個威嚴張目的和尚拿著一隻殘破的木魚對著女子滿懷慈悲。


    “一別多年,姑娘你的容貌倒是依舊。和尚我卻已老態蹣跚,都快走不動路嘍。”白須飄搖的老僧站在女子幾丈之外,模糊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女子俯身貼耳,置若罔聞。她仍然打量著麵前昏沉的少年,姣好的容顏之上瞧不清喜怒。


    和尚見女子並不理會,也不多言。而是依舊站在幾丈之遠,誦起了往生超度的諸多經文。


    一女一僧,相隔許遠,卻又近在眼前。


    ……


    趙晴柔推開那間緊閉的屋門,見屋外無人,心中失落已緩解半分。可念及少年之前苦求於屋門之外而不得見,這個平素一向刁蠻的少女默然轉過身軀,大步朝著少年居住的那一頭快步而來。


    少女腳步匆匆,步履闌珊。一路亂行,難免沾上了不少的沿途泥土。跑不過半程,身體筋骨俱是極佳的少女忽然止住步伐,竟然再挪不動半步。


    “我久閉屋門,此時上門叨擾,難免有些不合禮儀。現在這般,倒是有些進退維穀,又該如何。”少女低頭垂腰,此時好不容易走到半途卻又有些躊躇難返,不好推門。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到客家。卻也羨煞旁人,恨少年青衣催馬,恨壯誌未酬就已老態龍鍾。”王知然獨立高樓,望著屋外的長夜漫漫,心中陡然升起思緒千萬。


    “知我心憂,不知何求。古人望月懷遠,或登高抒嘯,念及家鄉父母;或把酒臨風,進退亦憂,我王某今日登高,唯有濁酒一杯,潦記此懷。既不念家鄉父母,也不念子侄叔親,如此頑愚,倒是一塊大石,冥頑不化。”老人伸手點台,執望人煙。


    遠方府衙之內,卻沒有王府此刻的寧靜適人。


    知縣大人費俊難得在府衙後院親自招待了一回客人。


    費俊破天荒地坐在北麵下首,頻頻對著一襲黑衣的高大男人舉杯示意。


    “劉先生,我府衙之內,大抵情形就是如此。如你眼前所見,祈安縣小,百姓士紳涇渭分明,互不交融。除卻縣治州所,河道渠通,縣府治下,小大之獄皆以情理而判,倒也無甚大礙。”費俊言及此處,素來不表喜怒的臉上浮現了些許的自得。


    男人不理不睬,飲酒依舊,恍若未聞。好像男人此時自得話語到了他身上完全是理所當然,並不值得有絲毫稱讚之處。


    他先是伸筷夾了麵前的一塊鮮魚入盤,接著又停著前探,取了不遠處的一盤果蔬入碗,至於一臂之內的甜點吃食,自然都有所涉及。而讓人覺得有些意外的就是,凡是離男人一臂之外的各類吃食,男人一概不沾,就連知縣大人頗廢心力釣來壓軸的一尾江鯉,男人也置若罔聞,隻是吃著自己杯碟之中所盛放諸物。


    費俊頻頻舉杯,顯然頗為高興。然而每到美酒轉到劉金剛麵前,便如同從天而泄的大火遇到了蔓延千裏的江河一樣,轉而冷淡無比,眾人心中已經悄然生了幾分芥蒂。


    男人永遠是不慌不忙,精細的吃著自己盤中的食物,何曾抬頭望向作陪的諸多青紫貴人。


    “早先負笈遊學至江南之時,每逢名川大河,便要蹲身彎腰,扣挖泥土,尋找其中狀如吹沙之魚,其相雖小,其貌雖陋,然味絕甘,以至於老夫現在想來,雖到半夜仍流口水,思之深切。”老頭停住話頭,端了一杯酒水,輕抿了半口。又說道:“諸位同僚可知此魚名姓。”


    老頭故賣關子,止住了話頭。


    眾人雖被那個端坐主位的漢子攪了雅興,可老人此言無疑又帶動了話頭,讓陪坐眾人霎時間交頭接耳,頻頻俯首。


    費俊冷眼旁觀,並不接話。他不動神色的環視周圍一周之後,才將視線凝聚在了老人身上。


    老人見眾人頻頻細語,自知已經吊起了眾人胃口。他再度拿起麵前酒杯,慢飲了一杯水酒,輕咳兩聲,等到眾人目光再度聚集在自己身上之後,他繼續說道:“現在想來,老夫也是慚愧。對那魚名姓也是不知。不過鄉間漁夫每每捕到詞語都會高興的說個什麽黑溜子,想必也為名姓。”


    老人突然哈哈一笑,看著目瞪口呆的諸位同僚,他緊皺的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陣得意。


    眾人顯然不知老人會有此答,也不再做下問,隻當市井笑料。本以為此事就要過去之時,老人再度輕笑道:“魚無名,人可自取。久而久之,人人相傳,縱使它喚做他名,也當為此名。可人呢?生於天地之間,母乳父恩,取名姓而立。不可輕改。今日有客,上不體知縣大人恩德再造,下不結同僚友好之意,久而久而,人忘其名,客忘其意,又當做如何稱謂?”


    酒香咧咧,咚咚作響。老人伸手倒提著酒杯,將滿滿一杯酒水扣在了桌麵之上。


    一時之間,滿座喧嘩不在,交頭接耳熱鬧玩笑的眾人一時間舉止不安,噤若寒蟬。


    費俊雖下首作陪,可在此間官職最大權利最高之人自是費俊莫屬。可知縣大人執意冷眼旁觀,不問世事,即使是如此不合情理之處,男人也未表明態度。而是依舊不深不淺的坐在一旁,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這麽一來,下首作陪的眾多縣衙屬吏一時間也猜不透自家大人心思,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反而是愈發不好拿捏分寸。


    劉金剛有條不紊的吃著碟中的吃食,絲毫不亂。等到碟中最後一塊魚肉被他吞入腹中,這個讓人看不清深淺的男人這才端起麵前的那杯酒水,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著眾人說道:“在下一介莽夫,沒讀過多少詩書,也未曾學過道理,不過這些年名山大川,道路曲折也走過千萬。雖然略曉經綸,但和在座諸位想比,自然都是入不得眼中的小把戲。我劉金剛有自知之明,這些就不在與諸位再說長短。可我劉金剛男兒熱血,也不是等閑之輩都可坐在劉某頭上拉屎撒尿。”


    劉金剛嗬嗬一笑,神情自若,可所說話語卻重如泰山,擲地有聲。眼見在座眾人沉默不言,他親手提起桌上酒壺,給坐在身旁的知縣大人費俊倒滿了一杯酒水,望著眾人笑道:“金剛感謝大人招待之恩。”


    男人躬身敬酒,等到瓷白的杯中溢出了些許酒水晃蕩。他隨即又轉過身來,似笑非笑道:“今日承蒙諸位大人以魚為喻,不瞞諸位,在下以前練劍之時,曾在大潮之中,揮劍斷江。也曾斬殺無數活魚,大人方才所言之魚,在下自然不曾見過。可魚肚泛白,萬魚肚白朝天的風景現在想來,仍然覺得煞是好看。不知先生可曾看過。”


    劉金剛忽然反手起筷,一把插入正中擺放的那尾江鯉腹中,重重一挑,白色的湯汁匯成一線,在空中恰好連成了一條白色的銀線。


    銀線相接,屢屢不絕。


    眾人噤若寒蟬,見他如此舉動,再不敢言語。


    費俊不動聲色,心中已是狂喜。轉眼打量了身旁的冰冷男人,打圓場說道:“今日美酒佳肴,宴席到此,想必諸位也是累了。大家可即刻離席,本大人恕不遠送。”


    知縣大人模棱兩可,不知態度,如此一來,不僅讓職務做到主簙的老者不好繼續開口,就連那些作陪觀望的縣屬各級屬吏也有些難以拿捏。甚有不少被飲下的酒水嗆入鼻中,此時形貌狼狽,不知所措。


    劉金剛行跡南北,對於楚國鄉土風情,人煙分布,各地民情自然有一番獨到的了解。如何看不出這平淡至極的宴席之上所隱藏的殺機四伏。他不動聲色的掃過眾人一圈,不緊不忙的說道:“諸位大人既然懷疑金剛學識,金剛一介莽夫自然不懂吟風弄月,可手上的功夫倒也不怕在諸位大人麵前獻醜一番。”


    男人話語說完,忽然翻身後仰,一把提起身後的一根壓椽木梁,雙手抓住使勁一扳,那根木梁竟然應聲而斷,木屑隨勁而動,落在了吃食魚肉之上。這滿桌佳肴此時倒是再也下筷不得。


    知縣大人一如既往,默不吭聲,隻是拿著那隻被他摩挲過無數次的酒杯細細摩挲,俊朗的臉上瞧不見絲毫的情緒。一如那年,這個出身自世家大族卻不受重視的男人被調遣於此,毫無氣餒之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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