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山望著遠處風光,目光尤近及遠,他仔細的掃過遠處的山河風光,直到望到掠過樹陰的點點光駁投影,男人一直緊癟的嘴角這才隨著遠處那平天隱隱開一線的輝煌光景逐至爽朗明亮,他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了一抹平常罕為一見的笑容。


    不過男人的歡喜心意也是稍瞬即逝,還沒到半晌功夫,男人那張好似斧刻刀削的臉上便又恢複如常。


    日色明亮,秋光如水。


    稍瞬即逝的光景不過半時而消,可對於這平添波闌壯闊的一筆的山河風光而言,這個一直保持戒備少有鬆懈的候副將,終於還是舒緩了一回。


    這些時日,軍士修整,行陣布列,調停發度,從千裏之外輾轉於此的離鄉孤軍生活得真是有那麽些差強人意。以前的白雪皚皚,鐵馬冰河,經常打著呼哨便衝進北地整齊肅穆騎兵之中的他們,手中久不拿北地製式長刀,久不經沙場喋血,這些滋味真是有些那麽一言難以道盡。


    且不論冰雪深穀斜陽,就憑著北地男兒鐵打的脊梁鋼架的骨,手拿長弓,腳踏屐履,天生便不安分的勁頭。他們平生最怕的東西便是眼前的肝膽相照皆冰雪,變成了獨枕床頭臥月光。


    男人一步一踱,眼帶追憶,那些年走過的歲月昏黃竟然一下子如映像般從男人深邃的眸中浮起,又以他醞釀了三分劍意而完結。


    “眾軍聽令!”侯山立定腳步,選擇站在一塊稍顯平坦的土石之上,他虎嘯龍吟,昂首挺胸,伸手拍了拍那張曆經無數風光岩阻的黝黑臉龐,冷峻的目光一遍遍的看著下方整齊肅穆的軍士。


    男人一吼之後,在無聲響。讓這片本就人煙荒薄之地映襯得男人倒是愈發有些孤怯慘淡。若不是他環抱胸前止不住顫抖的雙手,冷冽如刀的平靜目光。身形不甚高大的男人恐怕無半點讓人信服之感。


    劉淵治軍,講究一個令行禁止。故而這夥以北地精銳騎軍為軸的軍士習的自然也是北地騎兵的戰法陣勢。


    不過來回瞬息之間,侯山點兵之始,下方錯雜的眾人已由三兩成行,四五成列變成一隊齊開,整支隊列轉眼之間已然筆直如線,齊攏似橋。又加之前後左右之間皆有絲絲空隙保留,倒也不見有絲毫的擁擠之感,反而平添了幾分威嚴肅穆之樣。


    所謂的練兵至善如趨臂使,想必也無外乎此理。


    錢賈噤聲立定,身行本就高大的他此時在烏泱泱的人群之間倒是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若不是男人每隔片刻便以指腹指尖不斷在刀鞘上摩挲敲打以轉移注意,在侯山一人便可抵擋千軍的氣勢之下,錢賈自問他堅持不了半晌。


    似乎對於那個獨自站立山頭之上的男人,他早已養成了服從才是唯一的標準,而俯下身子恭敬聽令又是標準之中最為恰當適宜的方式。


    嬉笑打趣錢賈的吳林則更是不敢言語雜談,若說錢賈之所以敬佩吳林是因為他喋血沙場的魄力勇氣,以及不依不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氣魄。那麽對於侯山吳林則是打心眼裏的敬畏和尊敬。


    當年侯副將跨著一匹高頭駿馬就敢衝進那北地最為精銳曉勇的八百騎的時候,他吳林離得可真不遠。


    侯山破天荒地的沒有扯著喉嚨繼續訓話,而是從腰間取下一隻粗糙的酒壺,擦了擦那張已染上不少塵土的酒塞。


    男人低聲咳嗽,晶亮的眸子幹巴巴的望了下方許久,無奈他滾動的喉嚨幹咳許久,等到秋風揚起半邊風沙,這個此地威勢最大的男人也沒能吐出半句話來。


    也難怪,軍士效命沙場是功,取得敵人首級是功,可唯獨不曾有人說過這些粗糙漢子也能手執妙筆添花,也能軟玉在懷溫香。


    侯山手拿著那隻還未被拔下酒塞的酒壺,聽得耳旁風聲如注。


    他沉默猶豫許久,看著下方整齊肅穆的行伍,男人隻是將酒塞拔下,對著下方袍澤灌了滿滿一口酒水。


    長戈染塵,肝膽冰雪。直到他平妥的腮幫也被那入嘴的酒水脹的鼓脹如包,不知是由於嗆酒還是因為這一壺子烈酒太過灼人心肺,不吭聲的男人臉上倒是生起一抹紅潮。


    他猶不服輸,不顧順著嘴角流下的絲線,依舊咕咚直灌。就算偶有酒水回落,又被打著飽嗝的男人盡數咽了回去。


    侯副將無聲沉默,隻有那空蕩蕩的酒壺上下搖擺,好似風和。


    “我侯山這些年愧疚諸位了。”男人憋了良久,待得嘴裏清香如潮,他隻吐出這麽一句不鹹不淡的話語。


    吳林有些不解,又有些觸動。經曆過沙場喋血的男人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到底是被豬油蒙了心的侯副將少有的真情流露,還是其他原因,他吳林真有些不是很明白。


    他隻是依稀記得,那時一身紅袍,一副黑鞍的男人也是如此飲了一壺烈酒,也是這般的淡然憋紅了黑臉,也是這樣毅然決然的衝進了南地步卒所布方陣。可結果卻是直到許久之後,大軍征南而還,隻見到黑鞍沉土,紅袍沾塵掛樹。


    這幅景象即使過了許多年。吳林依舊曆曆在目,思之傷神。


    吳林好像也被眼前的一幕慌了心神,他愣愣出神的瞧著上方。看著少有真情流露的侯副將。男人的心中也有一股抑製不住的傷感和難受。


    千言萬語,到了此時此刻,也盡數劃歸一抹不留餘跡的蒼白,惟一隻剩下眼前的那一壺濁酒反倒讓人覺得心安。


    侯山咕咕咽著口水,臉上的堅毅卻沒同言語之間的怯敗而少了半分。相反的是,男人臉上的堅毅倒是一刻勝過一刻。他伸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液,丟下了那隻陪著他南征北戰的酒壺。


    “那些年,我侯山也曾憑著一番孤直征北地,也曾憑著一腔熱血走城樓。這些無數次飄過鼻尖的血腥味,我侯山可從來不曾忘卻了半點。”男人竊竊私語,眼露追憶。直到下方的一道道目光盡數定格在了沉默不語的男人身上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拔出腰間懸掛的長刀,迎著秋風長嘯疾語。


    下方眾多的軍士似乎也是頭一回見到自家將軍如此狀態,一個個更是屏息凝神,絲毫不敢打擾,都抬起腦袋,望著那個發絲迎風飄揚的男人。


    男人水磨豆腐,看似狠厲粗魯,實則也是脾性極好之人。他蹙起眉角,深鬱的目光再一次挨個的掃過了麵前眾人。隻等到將麵前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麵孔一一掃過一遍,頗有大將風度的侯山才不疾不徐的開口緩聲道:“兄弟們。沙場喋血,馬革裹屍,於文人而言不過是筆尖八字、可於我等行伍戰陣之士,這八字是實打實的白骨成堆,流血飄櫓。”


    男人聲若洪鍾大呂,激昂亢奮。若不是語氣急轉憂傷,下方的軍士恐怕就要疾聲大呼,振臂搖棋。


    一言既過,軍士盡默,男人也趁著這股子哀傷悲悼皆有的一刻,微微停頓下來,他伸手敲了敲腦袋,似在整理思緒。


    等到拂過草木的秋風又一次打著旋的將落在地麵掛在樹梢的凋零枝葉飄起,他才接著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各位兄弟也知道。我等負刀擊水,九死一生也是常事。更有些兄弟不過才出征一趟,功勳未立,甚至連個囫圇屍首也未曾留下半個。侯山今天也不想講那些慷慨激昂的大義凜然,也不想說一說祈安縣內匪盜為猖。侯山今天隻有兩願,誠望諸位兄弟熱血孤憤沙場殺敵立功,惟望諸位兄弟凱旋而歸完璧而還。”


    男人少有的語言溫和,漸由激烈態轉為溫和相。說道最後,他慷慨激昂的語氣已經完全變得脈脈含情,幾至低婉。


    烈酒北刀大馬,青旗白甲孤墳。


    劉淵與費俊停留原地,兩人言語已到極致,繼續說下去,就恐傷同僚同鄉之誼了。


    費俊踏著小步,來回無趣踱步。


    費俊踱步,通常都是小步慢挪,玩賞煙霞風光。不走完一條小道,興起未盡的男人是絕不會收回直往前行的腳步。這是費俊不為人知的習慣。可今天,顯然心事極多的男人卻破天荒地的頭一遭半途而返,不等沿途風光一一踩過,衣冠簡樸卻得三分古意的男人決然的收回了腳步又站到了劉淵身旁。與他治軍治學一貫承接的態度發生了許大的偏離和差異。


    劉淵也未曾注意,而是在想著心中的兵道方略。


    剿匪蕩寇,諸如此類的事情說實話,劉淵也沒少做過。隻是今天,逢著費俊登門,一貫主張兵貴神速,伺機而動的劉淵也不得不重新來推演推演這一盤必是贏家的棋局。


    若是往常時日,剿匪蕩寇,無非就是刀口染血,多起幾座孤墳。可現在隴海郡的局勢,男人雖在行伍之間,奉行文武不相的劉淵多多少少仍會有些抗拒。


    這年頭,官場孤舟,善遊者溺的故事傳說,劉淵可不知聽過了多少。


    但是看著這富饒祥和的大楚一天天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儒冠出身的劉淵如何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雖如今成了將軍驍將,可那史書上所寫的文臣死諫,武將死戰,由儒冠改為甲胄的劉淵記得比誰都清楚。


    那股子壯誌激烈無處施展,肝膽冰雪無地抒懷的憋屈,他劉淵可是曆曆在懷。時刻準備著北刀掛南鞘,北甲斷南結。


    隻是劉淵不曾與他人說過,連帶著費俊也是一字不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緣來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流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流舟並收藏緣來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