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勁揉了揉慕容彩的頭發,蘇妄認真地同桌那位白發蒼蒼,著藍色長衫的老者見禮道:“有勞長者,為我這徒弟費心。”


    長著哢吧哢吧抽了兩口旱煙,露出一嘴的黃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姑娘很可愛呢。”


    語罷,老者目光在慕容彩身上轉過,又落在了慕容彩身邊的紅杉丫頭身上。


    與慕容彩一般,這個丫頭也梳著牛角辮,秀發帶著幾分嫩黃之色,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綻放著如同星辰的光輝。


    兩個丫頭一紅一翠,恰似天界降臨的兩個精靈兒,可愛極了。


    更難得的是,兩個丫頭卻長得十分相像,宛若孿生子板。


    或許,這便是老者將慕容彩帶在身邊的原因吧,遇到這樣可愛的丫頭,誰也不忍他流落街頭。


    蘇妄話才說完,慕容彩便聽到了他對她的“貶低”,頓時不依,揩著油手,在蘇妄衣襟上使勁抹著,一邊嘟囔著:“臭老師,壞老師,這麽久沒來找人家還說人家壞話,誰讓人費心了,人家可是很乖的好不?”


    “當真是越小越調皮了。”


    蘇妄使勁扯著衣襟,但見著丫頭攥得緊實,知道她見到自己也有些不舍,但覺心下感動,不過,該開丫頭玩笑得時候他還是要開的。


    此言一出,小丫頭更做不依,老者開懷大笑起來,便是紅衣的小丫頭,也抬起了疑惑的眼神,仔細打量起自己與慕容彩的身高,卻是在想“越小”這個詞語到底有幾個意思。


    “長者不去裏麵看看?”


    眾人笑罷,蘇妄也不忌諱,取過一對竹箸,下手如電,飛快地奪過小丫頭正要下手的一塊紅燒肉,惹得丫頭又是一片嬌哼。


    所謂裏麵,指的是龍公館內院。


    蘇妄與龍嘯雲等人動手時可以壓製了波動,除了內院的家丁外,外院中人還不知道就在剛才,內院中可有人被活活打死了。


    不過,蘇妄等人的爭鬥雖然瞞得住旁人,卻瞞不過眼前這位老者,但在這個老者身上,蘇妄感受到了一股不弱於他的氣機。


    這股氣機渾圓如一,朦朦朧朧,猶若雞卵,自成了一片方圓,便似一方獨立的小天地——塵微界。


    老者,赫然也觸摸到了天地的極限,觸摸到了入聖境的門檻。


    可惜,在老者身上蘇妄同樣也感受到了沉沉的暮氣……


    縱然是武學大宗又如何,縱然擁有橫行一世的能力又如何?


    隻要不曾超脫,壽元便依然有數,依舊免不了要在輪回中走上一遭,如果,這方世界有輪回的話。


    回想李探花生平,驀然,蘇妄已經知道老者是誰了——天機老人,孫白發。


    一個傳奇而默默無聞的人,他的傳奇,隻在李探花最輝煌時出現,在此之前,一直默默無名,在此之後,依然默默無名。


    似乎知道蘇妄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天機老人悠然而笑,目光寧靜而淡遠,道:“有小友在,他們鬧不出名堂來!”


    顯然,內院中的事情都被這老者看在眼裏呢。


    蘇妄啞然,突然覺得天機老人所言十分的有道理,卻不再多言,立即化“悲憤”為力量,點箸飛快,不一會兒,就將桌麵上看起來還算“精致”的菜肴夾到了自己的碗裏,惹得兩個小丫頭瞪圓了眼睛,俱是腮幫子鼓起,氣鼓鼓得看著他。


    天機老人暢快大笑起來。


    外院中的流水宴自然比不上內院的珍饈美酒,菜是普通的菜肴,大塊肉,大鍋煮,大碗上,充分闡釋了量大份足四個大字;酒就差了些,沽來的一文錢一碗的普通米酒,再摻了水進去,隻有丁點兒酒味,便是這般,也喝得老百姓嘖嘖有聲,兩頰腮紅。


    這年頭,老百姓也隻有在逢年過節時才能割上二兩肉,滋溜上兩口酒癮,能這麽暢快喝酒吃肉的時候,可真不多。


    不過,既然是大塊肉,大碗上,賣相上自然無法精細,食不厭精,兩個小丫頭下箸時總是挑揀些看得過去的,但是,現在這些看得過眼的全被蘇妄扒拉走了……


    還能有更欺負人的事麽?


    丫頭們“怒了”,相視一眼,同時伸出筷箸,往蘇妄碗裏夾去,蘇妄早有預料,卻在倆丫頭幾乎要成功時突然捧起碗頭,呼嚕一下,將小半碗的菜肴全倒進了嘴裏,而後用著一種嘚瑟的目光飛揚起眉頭。


    吃到了他的嘴裏,卻休想他再吐出來。


    隻是他的行為著實有些沒品,一身本事,竟用來欺負小姑娘了……


    但蘇妄不得不承認,天機老人說得很有道理。


    因為,蘇妄在離去前,突然以“奪命書”鎮壓諸多“前輩高人”的行為,一定叫各人心有戚戚,再想鬧騰,也沒這個膽子。


    而蘇妄與上官飛虹的一席話,同樣也是在提示石之軒,想來,石之軒此時應該已經脫身離開興雲莊了吧。


    不然,憑上官飛虹的傲氣,定然是容忍不了石之軒在他麵前放肆的,說不得,未來的邪王大人要成了人家的階下囚。


    “前輩知我?”


    歡笑言罷,蘇妄忽然問道,手上的動作一慢,立刻惹得丫頭們的“反擊。”


    所謂的知,絕非是聽說過。


    “不知。”天機老人搖了搖頭,見蘇妄不言,又道:“原本是不知,不過,有你家寶貝徒弟天天念叨著他家的偉大老師,老頭子再是不知,就不上道了。”


    蘇妄聞言微微一笑,親昵地揉了揉丫頭的頭發,丫頭頓時大羞,夾起一塊肥膩膩的肉便往天機老人嘴裏塞去,卻要堵住他的嘴,老人來者不拒,嘎吱嘎吱嚼得甚是香甜。


    ……


    興雲莊位於南朝河東道潼關,由河東道往東,穿邢台、萊蕪幾郡,至海右道,近二千裏,蘇妄等人這才來到目的地。


    話說海右道歸入南朝也在這幾年間,早些年,海右道歸屬北金所有,後來南朝與蒙元聯盟,收複了這塊故土,蒙元背盟後,海右道淪陷泰半,成了敵我兩國的交戰區。


    一路走來,叫幾人印象最深的,不是天下疾苦,而是彪悍的民風。


    民風彪悍,即有無數剪徑嗷賊,攔路強人出現,各路大王小王占據大山小山,搖晃山旗,你方唱罷我出場,皆稱天命所歸,攪得海右道烏煙瘴氣。


    如斯景象,也引得無數亡命之徒奔赴海右道,在此間混跡,一池渾水,王八鱉蝦應有盡有,俱在撲騰,難怪以後水泊梁山振臂一呼,號稱替天行道時,會有如雲一般的從者。


    說道水泊,海右道最出名的地方,就是這號稱八百裏水泊的梁山地界。


    八百裏水泊,三百處惡水,一網撈下去,一半王八一半賊。


    這是流傳於水泊附近的民間童謠,卻道盡了水泊藏汙納垢的事實,八百裏水泊,不知藏了多少大寇大賊,旁的莫說,光光在南朝六扇門裏有名有姓的通緝要犯便超過了一百之數,其餘豎旗的天王天公們更是數不勝數,不提也罷。


    水泊,卻正是蘇妄等人的終點站。


    陽穀縣,水泊的前哨戰。


    此地名義上為南朝統轄,卻因地理靠近水泊,隻剩半日腳程,再加上海右道特殊的戰時背景,一縣之地,不過五十裏,卻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南朝官府、山賊水匪、敵國間客、武林俠客,如此等等。


    其中許多人的身份,又不止一個,可謂魚龍混雜。


    此間,南朝的勢力反而最弱。


    在這樣的地方,街邊不時能看到被一塊磚頭砸得頭破血流的人。


    若是本地人,一定會告訴你,看見這種事,不要驚也不要,隻當不曾發生,即使,那人被砸倒時就在你的眼前,即使,對方的後腦勺被砸了個窟窿,鮮血都噴得你一頭一臉,你也應當當做沒看見,最正確的姿態是,隨手將麵上的血跡抹掉,甩手而去。


    便似剛剛發生在蘇妄等人眼前的一般……


    突然躥出了五七人,也不拿話,拔出刀子就砍,諸人動作狠戾,拋棄花哨,三五個呼吸便分出勝負,勝者揚長而去,負者倒地哀呼,紛亂逃避的百姓重新湧來,該采買的采買,該路過的路過,再無一人低過眼神,看一看那漸漸冰涼的屍體。


    這便是陽穀縣的現實,便是不願接受也得接受。


    當然,不想接受的也可以有,不想,也僅僅隻能不想,難不成,還能限製各人的思想自由不成?


    比如,蘇妄他們身邊的一個矮壯貨郎就不想。


    這貨郎五短身材,濃眉綠豆眼,四肢粗壯,粗布短襟,腰間別著一把剔骨尖刀,麵色甚是凶戾,此時是一臉的晦氣,不盡罵罵咧咧,咒罵的,卻是已經冰涼的屍體。


    卻在剛才,幾個凶徒廝殺時,貨郎離得太近,腳步又短,一時沒能避開,一道鮮血正好高高濺起,灑在了他的貨擔上,汙了幾張燒餅。


    在這個地方,人命,或許不值一張燒餅的價值。


    貨郎仔細整理著貨擔,將血跡汙染少的部分撕下,抬起頭來,看著蘇妄這一行老弱幼齊全的隊伍,目光一亮,咧著長滿尖牙的嘴巴道:“客人,看您幾位是外地來的吧,不如嚐嚐陽穀縣最著名的大郎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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