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姓秦,卻不是大秦的秦,名休,也不是萬事皆休的休。


    正兒八經的皇親貴胄,大魏皇叔,三十多年前的那場覆國之戰,唯一逃過浩劫的大魏皇親,親眼看到皇朝覆滅,一眾千金,萬金之體,被無名小卒一刀砍去頭顱,狼奔豕突,如喪家之犬,手無縛雞之力的他,也曾血湧,但被秦騎馬頭撞暈又醒轉之後,看到滿目瘡痍,人間慘劇,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無用之軀總得做些有用之事才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親人。


    茫茫天下,唯有北滄憑借地勢,可以與強秦對峙,才有可能打敗強秦,報這國仇家恨;所以老人,毅然北投,獻計三策“興滄”,“弱秦”,“平南”,又用六年的遊曆,打探,籌劃,將平南一策分為,攻南,定南,撫南三卷。可謂嘔心瀝血,死而後已。


    其中苦楚無人可知,就僅僅為了北滄的兩朝皇帝放心,便一生未娶,不留後人這一件事,就讓以儒家立身的秦休夜夜斷腸,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且,這不僅僅是無後,更是絕後。可見老人孤注一擲的決心。


    金帳之外,老人獨對殘月寒星,忍不住又將手中的酒壺一飲而空,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唯有靠最烈的酒才能稍稍鎮撫。


    鍾離海站在不遠處,默默的望著這位七旬老者,這個亦師亦父的老者,不僅僅是他的救命恩人,還給他指了一條光明大道,一條別人掙得眼珠子都冒血的大道,但倔強的他生平唯一一次拒絕了秦休的建議,無論是平南先鋒還是金帳怯薛衛的老大,都不足以打動他,他隻想護著老人一步一步的實現自己胸中繪製的宏大誌向,看著老人能舉杯相慶,美夢成真。


    六年,老人的步履越來越蹣跚,而自己的武道卻如長江大河一日千裏,他卻更願意低下自己不屈的頭顱,為這個老人端茶倒水,藏酒偷食,做這些瑣碎的小事。


    他記得老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為人不知報恩,不知報仇,那與禽獸何異?作為當世被呂彥超擊敗三次卻覺得殺之可惜的武道奇才,在廣袤的草原上,除了耶律國主之外,就連三大聖地的佛陀菩薩鍾離海都不屑一顧,執著的認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他,隻願意在乎自己在乎的人,他認為這個真心沒錯。


    麵對老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如今被整個南北天下認為唯一一個有資格與閆宇平有升境之爭,大道巔峰之爭,秦滄武夫的南北之爭,三次封神的武運爭奪對手,其實他本人卻淡看風雲,沒什麽意思嘛!鐵騎突入長安,在老人的注視下,親手擰掉大秦皇帝的腦袋才有意思。


    “大海,你這便去吧!回到北滄,就沒有什麽人惦記我這把老骨頭了!”秦休扭頭望著寵自己憨笑的北滄漢子。


    “行的,不過,大海還想今晚最後一次為您守個夜。”鍾離海咧咧嘴,比剛才更開心。


    秦休惱羞成怒:“趕緊滾,聽老夫說夢話還聽上癮了?”


    “嘿嘿,秦爺,隻是一直沒聽到您那心儀的女子到底姓甚名誰,大海有些不甘心嘛!要不乘著您清醒給大海說叨說叨?大海跟您拍胸脯,聽完立馬就走,絕不耽擱!”


    老頭氣的一把將手裏的酒葫蘆扔了過來,鍾離海卻並不躲閃,任酒葫蘆砸在自己胸口,這才運氣歇力,讓酒葫蘆順著胸口慢慢滑下,一隻手停在腰間輕輕接住。然後晃了晃,撇著腦袋“哧”了一聲,“秦爺,你真摳,就隻剩這一口壯行酒,也忒沒勁了。”跟老爺子在中原行走六年,鍾離海的中原官話說的真利索。


    “滾,滾,滾!”


    鍾離海仰頭將葫蘆裏的酒喝了一大口,卻沒有盡力,稍稍留了一些給秦爺,中原對這個有些說法,總要餘一點酒下來,叫餘福,他倒不怎麽信這個,但他是真想給秦爺將這份福分餘著,大好江山騎驢瞧,下一次老人也許就不是這般心情了。


    大仇得報,大冤得雪,我的秦爺,大海繼續陪著你,一路看山河,順便瞧瞧你那心儀的中原美嬌娘。


    北滄皇帝一聲令下,滄騎四出,要在大戰之前,給強秦一點教訓,在這隆冬將近之時利用最後的時間和強秦摸不著頭腦的短暫時間差,給北滄前段時間的連番風雨,打點氣。


    對於最近北滄發了瘋似的小股騎兵襲擾,寧武關這個駐軍不到六千的小關隘來說,確實有些尷尬,若是說六千對六千甚至對上八千滄軍,即便是不能勝,大秦邊兵也是要幹上一仗的,打贏打不贏需要考慮,之所以能跟北滄扛了一年又一年,不是靠做縮頭烏龜做出來的,而是不惜血本兒的一仗一仗打出來的,從白白犧牲,到以亡換傷,再到勢均力敵,這是一營一營,一軍一軍的人命堆出來的,所以稱為強秦,一個是確實強,另一個就有點強的意思了,懶得扯淡,不服就幹,在秦滄邊境很難說滄軍是狼,還是大秦邊卒是狼,隻能說滄人迅捷如狼,而說到死纏爛打不死不休的這種戰法,秦人要比被自己稱為野蠻人的滄人更加的狠厲,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


    寧武關的守將胡楊,老家是南方江油人,早先也是被稱作讀書種子的,可這小子自從九歲的時候看到一場劍仙之戰,就被徹徹底底的洗腦了,一心的想著高來高去,一口丹霞吞雲夢,飛劍千裏取人頭,棄文習武,誰想到沒成了俠客,倒做了將軍。


    所以說,胡楊不是那種沒腦子隻會蠻幹的莽漢,一本孫子兵法背的滾瓜爛熟,深知兵者詭道,對北滄突如其來的反常活躍,胡楊一日又一日的站在城頭,反複的從騎兵縱橫劫掠的路線上尋覓蛛絲馬跡。今冬不會發生大規模的決戰,這是基本的常識,在這一點基礎的支持下,小股部隊襲擾一個是北滄的熱身,另一個恐怕也有將計就計的可能,逼近拿下寧武關,邑城的右翼就成了一馬平川,而對殺虎口也能形成有效的包夾和牽製,這對大量的滄騎迅速突進直插三角中心地帶,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這樣他一反常態的沒有輕舉妄動。


    他不動心,可不等於寧武關所有人不動心,新到的遊擊將軍趙立斌和年初就和他搭檔的花亦缺可不這麽想,四皇子一脈轉戰北境是有政治任務的,搶班奪權是最終的目的,但北境邊兵又和其它各境不同,這裏的軍功都是實打實的,這幫狼犢子可不看你是哪家府裏,哪家帥帳出來的,他們可能對那些缺胳膊短腿兒老農畢恭畢敬,甚至牽馬墜蹬,可對於紈絝子弟,有的是惡心人的餿主意,要真沒個一二三的把式,四五六的血戰,認你個蛋。


    所以花亦缺和趙立斌是無論如何要打這一仗的,尤其是在主將避戰的狀況下,對於提升士氣,戰鬥力,更重要的是迅速提升自己在偏關城內的威望,是有額外加成的。


    胡楊能看得到北滄的狐蹤鳥痕,又豈能看不出這兩位的心思,隻是,大敵當前,他要比平時更多出幾分耐心,哪怕是多拖久一點時間,也能為不可避免的這場內鬥之後的一戰,多一分勝算,至於軍功方麵,這幫慫娃子懂個屁,開春之後,那才是張開腮幫子使勁兒啃,隻有你啃不動,吃不下,撐著了,就沒有吃不飽這一說。


    拖到第七天,花亦缺終於跟胡楊掀了桌子,獨率輕騎兩千出陣接敵,趙立斌領軍三千,為他撩陣,大勝六十裏,回軍之時卻被三千滄騎擋在古道口北溝,趙立斌領軍來援,北滄亦增兵三千,典型的添油戰術。


    仗打了兩天一夜,胡楊按兵不動,第二天黃昏,胡楊命關中民夫百姓頂盔摜甲出城十五裏,隨即折回,隻留二百軍卒與偽裝成守城軍丁的百姓在城頭列陣,自己卻獨領關中僅剩的八百騎卒從南門悄悄然出關,沿著紫荊山脈往東,兜了一個大圈,連夜登頂紫荊,全軍休息兩個時辰之後,淩晨時分,養精蓄銳已久的秦騎,人均四枚火把,自山上悍然殺出,一溜火線仿佛千軍萬馬,滄騎不知虛實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倉皇北竄,胡楊追出二十裏才徐徐退軍,待天光放亮,不過損兵三十有六的胡楊,已經將花劉殘軍一千二百餘,撤出梁家莊,距離寧武關不到八裏。


    此役,秦軍戰損達到六成,近四千悍卒將屍骨留在四十裏之外的古道口北溝一帶,而北滄也沒有占到太多便宜,前後也有四百誘餌和一千九百多騎卒殞命他鄉。


    如果這搭在其它任何戰線上,軍報上隻會寫打破敵軍兩千,小勝。可北境不同,在近幾年的交鋒中,這簡直是大敗,奇恥大辱。


    別說大帳之中,就是作為支點的神池縣,和後翼陽方口的守軍將領,就把胡楊罵了個狗血噴頭。


    胡楊並未將副將和偏將推出去,而是獨自默默扛下了這份恥辱。在別人看來的和稀泥,放縱,對於他來說,隻是為了那份大局,談不上什麽故作姿態。眼前的一切對於迫在眉睫的國戰,真算不上什麽。


    濃濃的血腥味兒,已經順著塞上寒冬凜冽的西北風吹了過來,漫山遍野的野狼還會遠麽?


    不遠啦!


    男兒慷慨就義時,哪裏還要斤斤計較。


    一場遲到的雪,紛紛揚揚而下,弓滿弦,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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