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澤玉不自覺攏了攏衣袍。


    洛長風看得出來,這位昔年同袍真的很怕冷。


    天東八百宗三代弟子為世間所稱奇才,經天十二星座下傳人尤其光芒耀眼。智慧無雙的君澤玉天生株蓮相,無論是才學智慧還是風範氣度亦或天賦修為無不同代上佳。


    他曾是公子世無雙。


    他曾為無數俊彥敬仰。


    他曾被天機閣破例點評。


    他擅長人間算。


    因為他可以算盡人心。


    可如今洛長風看來,他似乎隻剩下那些昔年名聲。


    洛長風忽然笑道:“是虧心事做了太多?”


    營帳內鋪著柔軟的毯子,不知是七州域世家顯貴均有的待遇,還是這位畏懼嚴寒的軍師獨享。


    洛長風爐火旁席地而坐。


    他沒有摘下銀狐臉兒麵皮。


    七州域之中許多年輕人都曾是書院學生,川字門小師叔祖這張容貌在軍營裏不排除被認出的可能。


    洛長風不想多生事端。


    帳前都尉領著兵卒甲士送來午間飯食,除了禦寒的兔肉外都是些普通的下酒菜。那都尉將爐火移開了些許,搬來食案,擺放之後便是默默離去。


    君澤玉親自煮酒:“如果是指桃林那件事,我不會辯解。”


    洛長風說道:“你有你的立場,我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可書院,最終還是葬於天東手中,我親手埋了師兄與師父,這是事實。”


    君澤玉默然:“大人物們之間的較量,我便是想插手,也說不上什麽。”


    “所以書院覆滅,你想說與天東無關?”


    “起碼,與我無關!”


    洛長風進入正題:“那麽這一次呢?”


    從四足空腹小爐翻滾的沸水中取出耳杯,君澤玉的手頓了頓:“駱冰王違反軍令,半途截殺自己人。便是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又豈能留?”


    “殺歡喜菩薩的,是我。”


    君澤玉將杯盞置於洛長風麵前,他也不自討沒趣與洛長風共飲,便喝了一口暖胃:“所以你來了。”


    洛長風由始至終不為所動:“你感覺很意外?”


    “確實沒想到。七國盟軍何止百萬,知道我軍師身份的人並不多。”


    “神秘兮兮,是因為怕死?”


    月相期如今是天機閣閣主之女,洛長風想要知道七國盟軍神秘軍師的身份,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君澤玉苦笑:“確實很怕死!怕死得輕如鴻毛。”


    洛長風盯著杯盞裏的溫酒,眯了眯眼,周身釋放些許殺氣:“你自稱算盡人心,可知我此行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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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不至於是來殺我的。”


    “或許,就是來殺你的呢?”


    營帳外滿天飄落的雪花有刹那的靜止而無人發覺。不知是來自洛長風的殺氣,還是軍營之中隱藏著何許高人。


    那一瞬,君澤玉感受到殺意,真真切切的殺意。


    他忽然笑道:“你不會的。殺了我,駱冰王的罪名依舊無法清洗。軍令如山,不是將下令之人抹殺,就可搬走這座山的。”


    “殺你的理由很多,不見得一定是為了此事。”


    “的確,殺我的理由很多。可不殺我的理由,隻一個需足夠了。”


    洛長風手中出現一把劍,一把浣花洗劍圖之中的古老名劍。


    他將那無劍鞘的名劍橫放桌前:“這個理由,你找到了嗎?”


    君澤玉瞥了那劍一眼,兀自笑道:“我是在幫你。”


    洛長風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君澤玉。


    後者解釋說道:“以你目前靈竅下境的修為,即使擁有諸多手段位列天闕第二,可若想尋那燕白樓報仇,仍舊是天方夜譚。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你見過哪個君子報仇,真的等了十年?”


    “我可以助你報仇。”


    洛長風抬了抬眼。


    顯然是對君澤玉言語中的內容始料未及。


    君澤玉不動聲色繼續說道:“你可以將這當做一場交易。你助我破江都,明年開春定鼎之戰,我可以讓你親手殺了燕白樓。”


    洛長風諷笑:“將化劫境修為的尊者變成一個廢人,然後帶到我的麵前嗎?”


    他需要報仇。


    可絕不會殺淪為廢人的燕國尊皇。


    君澤玉搖頭:“不,是公平的對決。”


    洛長風的手微微顫抖,不願讓君澤玉看到,他握了握拳。


    報仇,這兩個字眼在他腦海裏回蕩了五年。


    五年的時間,他在一步步縮短著與燕白樓之間的差距。他曾在書院借刀殺人,殺了白樓神將。


    可聽信讒言縱容秦翼行凶的燕白樓,始終都活得好好的。


    雪夜入天東那夜,師父無相道宗也隻是將其重傷。因為襲殺集大燕帝國氣運於一身的尊皇所付出的代價,那時的無相道宗承受不起。


    洛長風仿佛又看到洛河郡洛家滅門的那一天,他跪在大雨磅礴中。


    他的眼眶腥紅。


    他又想起了雪兒。


    沒有人知道當真正提及這些的時候,他的內心有多麽掙紮。


    他身體裏是雪兒的心髒。


    他靠著這顆心呼吸與生存。


    如今他卻要用這顆心賦予他的生命去殺雪兒的父親,那個給予雪兒生命與心髒的人。


    這真是一種嘲諷!


    對洛長風來說,活著,本來就是一種嘲諷!


    他的血仇,不能不報!哪怕不惜墮入魔道……


    洛長風承認自己被君澤玉說服。


    他會攻破江都,然後手刃燕白樓。


    洛長風持劍起身。


    他終於端起了早已冰涼的杯盞,敬著君澤玉說道:“最後一杯了。”


    說完一飲而盡。


    洛長風鬆開了手,任憑那空杯墜落。


    營帳裏有刹那的劍光閃爍。


    割斷的衣袍飄然在兩人的眼前而落。


    洛長風轉身離去。


    割袍在爐火中燃燒。


    君澤玉長歎了一口氣。


    然後飲盡了杯中酒……


    ……


    大雪中,有人靜立山腳。


    那是一道曼妙的身影。


    那女子一襲黑衣,手中握著鋒利的短刃。


    她是阿狸。


    阿狸靜靜地在紅葉山下等待。


    白雪已覆蓋三千青絲,雙腳已埋入深厚的雪中。


    她一動未曾動。


    她想見南山鍾樓裏的書生。


    可寺中紅葉禪師座下一十八位手持羅漢棍的僧眾將她攔在了山下。


    她不知這般陣仗是否是書生的意思。


    她隻知道自己無法闖羅漢陣。


    紅葉山下,黑衣白雪,靜默等到了黃昏,然後淒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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