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庭院很安靜,安靜地除了呼嘯的風雪聲外隻剩恐驚醒夢中人的雪蟬鳴。


    洛長風沒有酒意,更無睡意,他一直都很清醒。


    所以當離落攏了攏衣袍獨自起身作別諸位手足,淒涼的背影靜悄悄走出庭院時,洛長風才緩緩睜開眼眸。


    這一刻,他竟有些膽怯。


    他很怕一睜眼看到離落的流連與回顧。


    望著那孤寂的百年身,洛長風的眼眶已濕潤。


    離落走了。


    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這麽無聲無息的不辭而別。


    他自己都不曾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庭院外冒風雪的離落摸著幹皺蒼老的臉苦笑。


    他在自嘲:“沒想到一生視劍如癡的離落也害怕離別。”


    臉頰有片微涼的寒意。


    離落不經意輕拭,以為是飄落的雪花,卻不知是離別的眼淚。


    ……


    江都城裏的街道很安靜。


    城中的百姓似乎絲毫沒有被戰事影響。


    確實,對於平民百姓來說,這天下歸屬與他們又有何幹。隻要旭日東升雞鳴狗吠時睜開眼,冬天有驅寒的衣棉,饑餓有果腹的糧食,是燕人還是七州域人氏有甚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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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乏了,不知何時開始,離落變得有些喜歡這種接近冷清一般的寂靜。


    因為這會讓他心如止水。


    他可以回想許多事,回想年少時許多事,回想書院裏許多事,回想昆侖山許多事,回想旦夕百年虛度的光景。


    也許真的是老了,隻有邁入黃昏的人才容易傷春悲秋感懷人生。


    不知不覺已來到城門處。


    守城的軍士是江滿樓的三千紅袍,白日裏敢與白袍雪龍騎正麵抗衡的鐵浮屠。


    自有眼力的守城將老遠便看到離落孤身走來,心有疑惑卻也不敢多問。


    守城將上前說道:“這麽晚了,您要出城麽。”


    離落長歎:“江都已破,有你家主子與他們在此,我已幫不上什麽忙了。”


    守城將問道:“可需要小的通知家主?”


    離落搖了搖頭。


    心想著稍後再去稟報江滿樓的守城將也不再多說,揮手示意打開城門。


    離落出城……


    殘破的城樓上有七道身影。


    洛長風,江滿樓,李星雲,沈天心,重陽,月三人,莫相期七人的身影。


    沒有睡意的豈止是洛長風一人。


    離落無聲無息離開的那刻,洛長風醒來,江滿樓醒來,李星雲醒來,所有人皆隨之醒來。


    離落害怕離別。


    他們何嚐不懼離別?


    “送一送吧。”


    “送到城外吧。”


    這是江滿樓說的話。


    於是七人默默地在這城樓上等待。


    他們看到離落的身影獨自出城。


    漸行漸遠。


    趁著目光在夜色裏還能望到那孤寂百年的背影時,江滿樓終於忍不住出聲。


    他放聲呼喊著。


    “豈曰無衣……”


    江滿樓的聲音回蕩在風雪中久久不絕。


    仿佛天地間隻剩這一道心聲。


    這心聲飄至離落的耳畔,離落恍然怔住,怔在了原地。


    他驚然回顧,看到殘破城樓上的七道身影,刹那間熱淚盈眶。


    或許再過百年之後,他記不得自己是誰,可卻永遠不會忘記曾在書院裏修行,不會忘記十子同袍。


    離落的手摩挲著那同袍信物,終不願逗留。


    他的身影愈走愈遠。


    那風雪中的聲音,他依稀能聽見。


    那是江滿樓在呼喊。


    “與子同袍……”


    ……


    離落已走遠,遠到不知去了何處。


    洛長風七人還在城樓上凝望。


    武修陽靜悄悄來至眾人身後,看了眼洛長風說道:“青峽關守將餘年慶率守城軍臨陣背叛,深夜大開城門跪迎未央軍。半個時辰前,青峽關已破。”


    江滿樓驚愕問道:“可有凝雪公主下落?”


    一顆心再度懸起的洛長風豎耳聆聽。


    武修陽搖頭:“並未落入未央生手中。”


    沈天心說道:“再不久便是七國盟軍與大燕帝國定鼎之戰約定的日期,燕南飛的軍隊也已在趕往巨鹿的路上,如果雪兒成功逃出青峽關,定會與燕南飛匯合。”


    洛長風仍舊沒有說話。


    他縱身自城樓跳了下去。


    從青峽到巨鹿,若所記無誤,該是隻有一條必經之路吧。


    他這般想著。


    江滿樓有些擔憂。


    南山禪師李星雲歎息:“讓他一個人去吧。”


    ……


    由青峽而至巨鹿途徑洛城,洛城以東城外的郊野小路是城中文人墨客口中雅稱的紫陌。


    雪兒與南希寒一行二十餘騎逃出青峽關,連夜奔襲數十裏路,見未央軍並無追兵追來方才在這紫陌小徑中休憩片刻。


    兩堆篝火映著一張張倉促而血跡斑斑的臉龐。


    拚死護衛著雪兒與南希寒逃出的這些兵甲們默默地啃著冰冷的饅頭補充體力。


    馬兒一旁打著響鼻。


    五名甲士值守四方,時刻注視著這荒郊野外的細微動靜。


    南希寒從馬背上取下一袋水遞給了篝火旁怔怔然出神的雪兒:“兩個時辰前我還在苦思,白日裏一戰未央軍大張旗鼓,大有破釜沉舟的趨勢,最終卻為何會無緣無故退兵。”


    南希寒自嘲的笑著:“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原來竟是早有預謀!”


    一身紅袍的雪兒沉默不語。


    無論是從書中還是與未央軍同路的那段時間,她以為自己真正體會了解了什麽是真正的戰爭。


    她以為自己對戰爭的殘酷心有準備。


    可當真正親自固守青峽關時,她才知以前的想法有多麽可笑。


    親眼看著大燕國土城池一寸寸流失,在自己手中流失。看著大燕子民百姓流離失所,看著大燕鐵軍浴血奮戰馬革裹屍,雪兒的心在刺痛。


    國難當頭,自己的力量太過於弱小。今夜體會到背叛滋味的她開始有些痛恨自己以前的懶惰與散漫,無論在白樓門還是菩提書院。


    小徑有悉悉索索的動靜傳來。


    輪值的甲士驚喊了聲:“誰?”


    篝火旁啃咽著饅頭的十數名衷心兵甲齊齊提刀起身,將雪兒與南希寒護在身旁。


    馬兒揚起前蹄嘶鳴。


    南希寒的眼睛如虎狼般盯著一個方向,腳尖輕踩,燃燒的木柴躍起,南希寒暗中輕送掌力,那木柴火把便朝著眾人警惕的方向呼嘯而去。


    一道身影閃過,詭異的出現在眾人麵前。


    二十餘位甲士挽弓便射,卻被目露驚錯的南希寒喚住。


    南希寒轉過頭看了雪兒一眼。


    篝火下,雪兒秋水般的流眸漸漸模糊。


    情不自禁的洛長風有些欣喜有些膽怯的邁出半步,他微微抬手,像是虛撫著她的臉頰。


    洛長風口中喃喃:“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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