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叔叔的外甥女三姐是一個很潑辣的蜀都女人,有著那種蜀都女人典型的嘴快心快,說話做事都透著那種嘎嘣脆的爽利勁。


    三姐人長得很魁梧,雖然這個詞一般用來形容男人,但是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膀大腰圓,大臉盤,大眼睛,說話也大聲,脾氣也不小,總之一個大字就是她最有特點的特點。


    在他眾多的子侄輩裏,也隻有三姐能夠那樣毫無顧忌地跟他說話。也隻有這個三姐來看他時,他會收斂了脾氣,像一個沉默的孩子。


    不過三姐對這個舅舅是沒有多少尊重的,語氣裏帶了一些埋怨和無奈,跟他說話還時不時冒出幾句“龜兒子”“狗日的”“媽那個逼”等極有地方特色的罵人的話。拿她的話說,想不管他吧有看他可憐,管他吧又讓人生氣。


    有時候我都覺得他們不像甥舅倆,反倒像一對姐弟。


    從三姐幾次來看吳叔叔時一些零星的交談中,我得知了他的大概身世。這個看起來很平常的老人卻有著小說故事一樣的經曆。


    原來,這個吳叔叔小時候是一個大地主家的少爺,據說眉州城裏,有一條街都是他們的產業。那時候家裏就他一個男孩,那可是全家上下捧著的一個寶貝疙瘩。


    那時候,他讀書的時候,都是有人抬著轎子,背著書包伺候著的。


    我仿佛看到這樣一個場景。


    川中霧氣蒙蒙的早上,眉州城裏一戶高牆深宅的院落裏,朱漆大門輕啟,出來一頂輕紗軟轎。背書包的小書童還打著嗬欠,抬轎的人還睡眼惺忪。一路在眉州城古老的青石街麵款款而行,沿街有叫買早點的吆喝聲。轎子裏的少爺伸出手來,那手如同閨中少女一樣白皙細膩,幾枚銅板落在小書童伸過來的手心裏。


    小書童顛顛地跑到早點攤前,買幾個金黃的鍋盔,或者香糯的葉兒粑,使勁嗅一嗅,咽了幾回子口水,把早點送給轎子裏的少爺。


    轎夫和書童在早點香味的折磨中,一步步走向學堂。


    這樣一個衣食無憂,萬千寵愛的少爺,趕上了那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從高高在上墜落到塵埃裏任人踐踏。或許那些個轎夫,書童,那些曾經在他麵前低三下四的人都可以把他踩在腳下,肆意的侮辱嘲諷。


    那個曾經讓他風光無限的大地主少爺的身份成了一輩子的罪惡標記。


    我們無法去改變那些社會變革時出現的這樣那樣的極端,但是些動亂和荒唐的年月裏,就算他曾經是一個家財萬貫的少爺,最終也不得不在塵埃裏掙紮。


    如果那種荒唐和動亂一直延續,也許他就認命了,就放下了所有的希望,老老實實的做一個普通人過完這一輩子了。


    偏偏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一場動亂就結束了。那些曾經被打到的資本家也平反了,被沒收的家產也歸還了。


    曾經的富貴和現實的苦難是對麽鮮明的對比啊。經曆那些苦難,就更懷念幼時的富貴。吳叔叔那時候已經在一家工廠做了電工,他放棄了工作,到處奔走想要拿回曾經的祖產。隻可惜,他那地主的身份是不能夠抹去的,那些讓他心心念念不忘的東西,就像是掛在嘴邊卻總也吃不到的肉。他不停地追啊追啊,卻始終沒有追到,卻在這無望的追逐中蹉跎了年華,最後弄得孑然一身。


    好在世代總是在前進的,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地主富農資本家這樣的身份標簽了。曾經的那些榮華富貴和艱苦磨難都隻是現在的雲淡風輕。


    現在他隻是一個脾氣有些古怪的退休老人,每月有退休金做生活保障,也算得是安享晚年了。


    人啊,難道真的是三窮三富才到老嗎?曾經心心念念不忘的東西,到了垂暮之年也就隻是昨夜秋風吹落的黃葉,終將化作塵埃。風過了,葉落了,誰還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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