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了一整夜之後,雨聲終於漸漸弱了下去。醫療器械發出的滴滴聲平緩規律,黑暗中,淩夙誠緩慢地地睜開了眼睛。


    早上五點整。無需任何外部因素的打擾,他的生物鍾一如既往的準確。


    即便是根本沒有事情可做,他也從來沒有在床上磨蹭的習慣。熟練地拔出手背上的針頭,淩夙誠將輸液器一圈一圈纏得整整齊齊,然後才翻身坐起。


    明明才剛剛開始新一天的運作,眼睛卻已經開始發澀。淩夙誠騰出一手按了按眉心,另一手將豆腐塊兒似的被褥擺回床上,頭兩步走的稍微有些晃晃悠悠,但是很快便穩住了。


    他最近的睡眠質量並不好。如果不是因為傷病蒸發了太多體力,或許還會更糟糕一些。因此,就算是每天起碼在床上躺了超過二十小時,深入骨髓的困倦依舊如影隨形。


    洗漱的時候,肩膀上的傷口似乎又一次崩開了。淩夙誠眼看著殷紅的血跡一點點染上了淺色的衣服,半晌之後,痛覺才被遲鈍的大腦接收。


    疼痛是他生命中的常客。不過觀察皮膚是怎樣一層一層重新連接,對他來說倒稱得上是一個比較稀奇的體驗。曾經令無數人嘖嘖稱奇的愈合能力在小半年的時間裏經受了太多次艱難的考驗,現在工作起來簡直如同老驥伏櫪一般。盡管一如既往地盡職盡責,但是受困於過於浩大的工程量,隻能先努力把最要命的幾個地方先慢慢補起來。因此,這類影響行動但是不影響存活的小毛病便被暫時擱置了。


    淩夙誠本人對於這些問題倒不算是很在乎。但是翟一文最近對醫生的態度確實可以說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差。


    “別跟我說什麽‘死馬當活馬醫’。”翟一文有一次甚至氣得直接扯起一位年輕醫生的白領子,“你給我看清楚一點,他就不是什麽‘死馬’!”


    其實也差不太多。淩夙誠在一旁默默地想。


    身體的孱弱遲鈍並不是症結所在。反正現在的生活平靜得就像是一潭死水。就算他再無追求,就此渾渾噩噩的過下去,也不會再擔心失去什麽。


    因為他早已不剩什麽東西可失去了。


    午夜夢回,一種超現實的荒謬感始終在淩夙誠的腦海裏縈繞不散。在無數謊言裏掙紮了幾十年的“水上都市”終於徹底宣告了終結,他這個為了維持它的秩序而誕生“奇跡”也失去了意義和價值。


    在過去不長不短的二十五年裏,淩夙誠從未想過,在所有曾經付出的努力都被一一否定之後,該如何脫離別人為他規劃好的人生,孤獨的生活下去。


    現在想想,元歲很多看似對自己不太客氣的評價,還真是一語成讖。


    手裏的茶湯呈現出一種過於濃鬱的棕色。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原本不宜飲茶。淩夙誠靜默地看著杯中的茶梗上下浮動,還是昂頭灌了下去。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的時候,他正低頭把原本就簇新的家具擦拭得更加幹淨。淩夙誠稍微愣了一下,畢竟按照翟一文昨天的安排,今天似乎不該有新的醫生找上門來。


    高跟鞋在地板上的碰撞聲令他愈發疑惑。對方似乎並沒有敲門的意思,這說明過來的人不可能是之前那個總是稍微有些畏懼他的護士。鑰匙在門洞之中發出了幾聲輕響,淩夙誠習慣性地凝神屏氣,謹慎地直起身來。


    或許隻過了不到一秒,一個分量不輕的女式挎包便從剛剛被拉開三分之一的門洞裏穿過,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沙發上。


    “我也是沒想到,一路到這裏還要花那麽多功夫。”一個聲音冷淡的從玄關響起,淩夙誠瞬間整個人都繃緊了。


    一位長發披肩的中年女性用手臂隨便擦了擦自己沾濕的臉,略略掃視了屋內一圈,淡淡地評價到:“還行,你確實還挺愛幹淨的。”


    “你……”淩夙誠幾次張開嘴,卻組織不出任何在這種氛圍下合適的開場白。


    “行了,你也別掙紮了。反正你叫著不習慣,我聽著也不習慣。”白紀這才把目光對準了他,上下仔細打量一圈後,忽然很輕的笑了一聲。


    “……怎麽了?”淩夙誠覺得自己幾乎有些站不住了。


    “他們都跟我說,你很像我。”白紀在沙發上徐徐落座,順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我自己倒是不覺得。”


    或許是注意到淩夙誠僵了太久,女人的眼神一暗,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嚴厲了許多。


    “坐吧。”她將與對麵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輕人九分相似的眉頭輕輕蹙起,“你不是病人嗎?”


    沉默了許久,淩夙誠脫力一般重重坐下,一隻手虛虛的攏住眼睛,壓著嗓音說到:“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說話吧?”


    “嗯。”白紀微微後仰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真的,其實我在進門前也有點莫名的緊張。”


    “我以為……你不會過來。”淩夙誠說得非常艱難,“因為——”


    “因為我過去總是躲著你?”白紀倒是毫不猶豫地接了下去,甚至還點了點頭,“我確實是猶豫了一陣子。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麵對你這個兒子。”


    杯底與桌子碰撞出一聲清脆的聲響。白紀將雙手在膝前交握,平靜地解釋到:“過去,是因為確實無法接受你。而現在……”她頓了一下,重新放輕了語氣,“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又或許是因為接受過不少規勸,偶爾,我也會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遷怒於你了。”


    感受到胸中的那顆心髒正在以極不健康的頻率跳動,淩夙誠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顫著聲音回答到:“您沒有做錯什麽。”


    “還真是有點意思。”坐在他正對麵的女人又笑了一聲,不過這次的麵部表情確實跟著和煦了許多,“元歲之前就和我說,如果我對著你講出剛才那番話的話,你一定會這麽回答的。”


    “你……您和她很熟麽?”淩夙誠忍不住問。


    “對著自己的母親就不必用敬語了吧。你是真的依然有點怕我,還是被元歲那個小姑娘傳染了?”白紀說話也很直白,“我認識自己得力部下結婚後有義務撫養的繼女,這不奇怪吧?”


    “你們認識的很早?”注意力多少被分散,淩夙誠稍微鎮定下來了。


    “嗯,畢竟她和我是一天生日,有意無意地就注意到了。我以前還打趣過陸達,說他因為一時衝動,一不小心就攤上了一個最不簡單的妻子,和一個最不好管教的女兒。”白紀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淩夙誠會追問,“結果見的次數多了,我還挺看得上元歲的。有主見,有擔當,小小年紀又有一股韌勁兒,我本打算看看她畢業後有沒有機會接一下三隊的班的……結果被你給截胡了。”


    頂著微妙的氣氛,淩夙誠認真地回答到:“她幫了我很多忙。”


    “嗯,我知道。”白紀觀察著他的神情,忽然冷不丁丟下了一個重磅炸彈,“開始的時候,我有讓她空閑時寫寫對你的觀察心得一類的東西。”


    淩夙誠端著杯子的手明顯的晃動了一下。


    “起初,她特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畢竟這個差事她原本是不太樂意做的。但中途有段時間,她匯報的特別勤快,還寫的繪聲繪色的,連我的副手都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沒過多久,她又不大樂意寫了。”白紀抿了一口茶水,補充到,“是在她急著想從你身邊脫身的時候。”


    “我從沒發現過……”淩夙誠隻能這麽說。


    “她說自己一般是才起床時躺在床上寫,所以字老是寫的歪歪扭扭的。”白紀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給元歲交代的工作一般都不算太多,而且也沒有特別謹慎地提防過她,她說自己多數時候還是騰得出空。”


    “那她——”


    “說了。”白紀在他才說兩個字時就果斷地點頭,“她還為此跟我道過歉,說不知道怎麽就把你倆的關係搞成這樣了。”


    噎了一口氣,淩夙誠幹巴巴地回答:“是我的問題。”


    “你跟她徹底挑明之後,她就更不愛跟我說你的事情了。說來也怪,她平日裏明明是個對人際關係再敏銳不過的人,很多事情連我都看出苗頭了,她卻一直還不肯相信呢。”白紀很少有這麽和和氣氣說話的時候,“可惜現在,隻能我自己來看著你了。”


    她的話音剛落,淩夙誠臉上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一絲活氣再次消失的無影無蹤。


    “難怪。”白紀悠悠歎氣,“翟一文和我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與其說是因為外傷太重,不如說是心病太深。”


    “他還說什麽了。”


    “盡管讓你憂鬱的事情不止這一件,但和你說說元歲以前的事情能讓你稍微活泛一點。不過也會有副作用,畢竟這個人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嘛。”白紀回答得非常痛快。


    淩夙誠抬眼,終於鼓起勇氣,敢和眼前這位雖然被眼角的細紋暴露了年紀,但依舊不會讓任何人懷疑她年輕時的驚豔的漂亮女人對視。


    很久很久以前,當他剛剛真正理解自己誕生於世的真相,控製不住地與父親對峙時,那個男人曾玩笑似的告訴他,自己的母親出身很好,且無論是外在條件還是工作能力都非常出眾,原本是作為孤高傲世的天之驕女長大的。


    “您……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淩夙誠實事求是地說。


    “你和我想象中的也很不一樣。”白紀居然很順利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平日裏說話一直不太客氣,有時候還容易因此壞事,所以才必須有個會說話的副官在身邊。”


    “你這次是專程來和我說這些的麽?”淩夙誠眼底的笑容倏忽而逝,“謝謝。”


    “這應該算是我應盡的義務吧,雖然我履行的有點遲了。”白紀也彎了彎嘴角,接著突然又冷硬起來,鄭重地勸誡到,“不過,夙誠,你是個二十來歲的成年人,本來也不應該被一點點事情打倒。我會在這附近呆上一段時間,別等我下回過來,還看見你這個病怏怏的樣子。有什麽困難就自己去克服,有什麽機會就自己去把握,有什麽……算了,我懶得排比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天天蹲在家裏傷春悲秋不但沒什麽意義,看著還怪煩人的。等你稍微好一點了,就自己多上街轉轉。”


    “好,我會的。”淩夙誠也鄭重地點頭。


    “誰都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不好過,但是旁人這會兒的處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見淩夙誠態度良好,白紀索性放開說了兩句,“我知道你還是比較聰明懂事的,所以我點到即止。自己再去好好琢磨琢磨……不是讓你再去追憶無法改變的前塵往事,是讓你好好想想今後該做什麽。”


    “我想過了……兩種我最近都想了很久,但是,”淩夙誠忽然站了起來,因為動的太急而說話有些氣喘,“我越想,越意識到過去的很多事情,我原本都是有機會去改變的,但都因為我的一時心慈手軟或者放任自流而錯過了機會。很多事情,在發生之初,我不是沒有看出端倪,卻都沒有及時去幹預。我和韓越剛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他和他師父的事情了,但直到這麽多年後我才借著調查案件的機會查清楚。閔舒的經曆暴露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得到實驗室那邊必然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卻繼續對著敵人恬不知恥地傾訴我的道德理念。甚至是孔仲思!他在一個那麽特殊的地位上,替我分擔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任務,如果我能早一點與他私下接觸,或許也不會對船內的暗流毫無察覺了,我——”


    “好了好了,你先坐下。”白紀皺著眉,上前強硬地將他按了回去,“要真這麽說,你應該抱怨自己出生的太晚,應該在船內製度形成之初的時候就阻止後續糟糕的一切的……但這可能嗎?你可別被旁人強加給你‘奇跡’的名頭衝昏了,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過是任憑命運,或者說得唯物一點,任憑時局擺布的凡人罷了。”擔心自己的說辭不夠有力,她想了想,特地搬出了遠程的救兵,“難怪元歲說,每次看著你那副把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腦門上攬的樣子就幹著急。”


    “你先聽我說完。”淩夙誠用力地喘了口氣,“但盡管是意識到了這些,我卻依舊無法勸說自己朝著我童年時憎惡的方向轉變。這才是我現在手足無措的真正原因。”他捂著嘴連續咳嗽了好幾聲,又說到,“說來可笑,我覺得自己確實是越活越走回頭路了……”


    白紀的眉頭皺的死緊,沉默半晌後,調頭坐回了沙發上。


    “我也不敢說自己這大半輩子就活得多麽正確。所以這麽難的問題,還是靠你自己想通吧。”她指了指進門時扔在沙發上的包,“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這會兒隻能又丟下你不管了。這裏麵有點東西,算是我辛苦找出來給你的,你沒事的時候拿著解解悶吧。”


    “是什麽?”淩夙誠穩住聲音。


    “幾件我年輕的時候其實給你準備過,但是沒送出手的禮物。你父親當年寫給我的三千字道歉信,還有元歲的報告書……什麽的。”白紀垂著頭,“元歲說你活得通透,是她做人的榜樣。我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你自己……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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