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是發配我去一家醫療器械廠打工還錢麽,我偶然間陪那群外地客人喝過酒。”少年很自覺地占據了床邊唯一一個座位,“所以也是無意中聽到的這個名字。”


    “他們讓你一個孩子陪人喝酒?”即便腦子裏已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問題,淩夙誠還是忍不住摳著這個細節皺了皺眉。


    “哦,我本來是打算去蹭飯的……啊不對,這不是現在的重點啦。”少年擺擺手,“總之後來大家都有點醉了,我就聽見他們在那唾沫橫飛地拉著人說自己最近九死一生的經曆。”


    “九死一生?”淩夙誠扶著床頭半坐起來,背繃得很直,“什麽意思?”


    “這位多半就是你們那個熟人的元小姐,在他們的口中,大概是個反派角色。”少年的臉頰比起他們初次見麵時已經圓潤了許多,顯然是最近的夥食還不錯,“說她身為有見識的外來人士卻‘助紂為虐’,要不是他們聰明機靈,將計就計,可能還沒有辦法從那個深山老林裏脫身。”


    “能不能闡述的稍微具體一點?”淩夙誠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語氣十分懇切。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啊。他們就算腦子被酒弄得再糊塗,也不至於對我們和盤托出,何況我那個時候也喝懵了嘛。”少年撓了撓臉,“總之,從我記得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來看,他們貌似是跟一夥住在山裏麵的人有什麽跨越十幾年的愛恨糾葛,本來已經好幾年天各一方了。但他們最近的什麽實驗做的特別不順利,時局又眼見著越來越不好了,就想著臨時抱佛腳,看看能不能把過去的一些資料找回來。”


    恐怕事情沒這麽簡單。淩夙誠很快便在心中下了結論。這番含糊的說辭可以說是漏洞百出,不過又確實包含了不少的信息量,留給了聽眾不小的想象空間。


    “他們過去的資料,和這群定居在山裏的人有什麽關係麽?”淩夙誠琢磨著“愛恨糾葛”四個字,在心裏勾勒出了一個模糊的猜測,“不然他們為什麽會在找這個的途中被這群人困住?”


    “按他們透露出來的意思,找到這群與他們失聯多年的人原本也是其中的一個目的。隻是沒有想到,幾位意料之外的生麵孔的出現,給他們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少年回答,“其中,那個叫元歲的小姑娘,因為親手綁了他們幾個,所以讓他們印象特別深刻。”


    “是。操縱線繩不算是很常見的能力。”淩夙誠點頭。


    “不光隻是這樣。那幾個客人一致認為,她是綁匪中相對講道理的一個,還經常勸其他人不要采取毫無意義的報複行為,免得未來後悔之類的,所以他們之後才有命成功脫身。”


    “……是她沒錯。”淩夙誠抽空瞄了翟一文一眼。不太意外地看見對方也是一臉的肯定,“還有呢?”


    “沒了,就這些了。”少年一攤手,“這還不夠啊。說真的,要不是她的名字實在是過於朗朗上口,我可能還不一定能記得住呢。”


    “好吧,最後三個問題。一,你的這群客人究竟是做什麽工作的?二,他們為什麽能夠肯定自己找得到一群分開很多年的人現在的位置?”眼見少年一臉的糾結,淩夙誠清楚他不可能答得上來,於是中途歎了口氣,才又補充到,“好吧,我換一個相對更有意義的問題,這群客人現在在哪裏,你知道嗎?”


    “他們喝完酒當天晚上就走了。好像是有什麽急事吧,連找我老板進貨是都匆匆忙忙的。”少年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眨巴著眼睛反問到,“你原本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麽?”


    “你應該也不可能知道。”淩夙誠大致已經放棄從少年嘴裏獲得更多信息了,“他們之前被關押的地點,或者說,那個‘深山老林’具體的位置。”


    “貌似離這裏很遠的,怎麽,你還想過去找?”少年搖了搖頭,“省省力氣吧。別說我確實是不知道,就算我真的知道,你現在過去也沒用了。”


    “為什麽?”


    “那個地方已經被他們燒了。”從對方嚴肅的口氣中體驗到了無形的壓力,少年小心翼翼咽了口唾沫,“他們好像是借著火勢逃出來的……總之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兒,多餘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淩夙誠低下頭不再接話,房間裏頓時陷入沉默。少年猶猶豫豫地張了張嘴,本來還想說點安慰人的話,可最後還是半途打住了。


    他看見眼前麵容清秀的病人陽光下顫動的睫毛。焦灼和鬆弛在這位偶然結識的年輕警察眼底光速更迭著。少年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也把腦袋垂了下去。


    有些理由,有些關係,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行了吧你,別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翟一文把手搭在淩夙誠肩頭,發自真心地笑了一聲,“這種時候,能確認人還好好地活著就已經萬幸了。多巧合的事情啊,你也算是撞大運了。”


    “但聽上去,她最近的日子過得也很不輕鬆。”淩夙誠臉上很少流露出如此明顯的關切,“我是擔心她迫於情勢,又被牽扯進什麽危險的事情裏,她——”


    翟一文臉上的笑容一斂,稍微正色著說到:“放一百個心吧。我不是說過嗎?她的生存能力絕對比你要強,隻要沒被一次性斬盡殺絕,一定能夠春風吹又生的。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她這會兒說不定小日子比你過得還滋潤呢。”


    “可是……”淩夙誠猶豫著,最終還是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


    希望來得快去的更快。在沒有更多細節支撐的前提下,依靠這一點已知信息,根本不可能確定元歲現在究竟在什麽位置。突如其來的喜悅褪去之後,那種力氣被全部抽幹一般的疲憊感再次卷土重來。淩夙誠將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條線,聽誰說話都像隔著一層淺水似的不太真切。


    “……所以你有在聽我跟你認真分析嗎?”翟一文用力一拍大腿,大約是有點生氣的樣子,“這有什麽好擔心的啊。你仔細想想,隻要她還活著,沒有像什麽以賺讀者眼淚為賣點的書裏寫的那樣受刺激失憶,這會兒肯定也在努力找我們呢。你們倆這才分開兩三個月,居然就有好消息送上門來,你還不知足呀?總不能指望她本人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吧……”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淩夙誠猛地抬起了頭,但是焦距明顯是對著房門的方向。


    “怎麽啦,嚇我一跳……”少年打了個激靈,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幾秒鍾之後,頻率和音量都非常均勻的敲門聲終於響起。翟一文和淩夙誠眼底的緊張幾乎如出一轍,隻有少年還是一臉狀況之外。


    “請進。”淩夙誠再次調整坐姿,順手將被角的褶皺捋平。


    “看樣子我可以下班了。”翟一文抓緊時間用袖子擦了擦桌麵上的水漬,又冷不丁伸手拽了拽少年的衣角,“準備撤吧。正主來了。”


    壓下門把手的聲音在淩夙誠的耳中被無限拉長。他認真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在翟一文鄙夷意味明顯的目光中緩緩放鬆肌肉。


    “怎麽,這都第幾次了,還是有點怕?”翟一文壓低聲音問。


    “你看起來也沒有自然到哪裏去。”淩夙誠也小聲回答。


    “看樣子隻有元歲一點都不怕你媽。”翟一文忍不住又笑了一聲,“這挺好的,免去了很多未來可能發生的矛盾……”


    白紀拉開門,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哦,你終於醒過來了。”她的聲音在女性中算是偏低的,倒是和身上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場很搭調,“我本來想過給你找一個更好的醫生的……但是仔細想了想,還是找個相對最靠得住的吧。”


    淩夙誠壓在被單底下的手握成拳頭又鬆開,強壓著語調回答到:“是。我感覺現在已經好多了。”


    “嗯,你的各項指標都恢複的很快。”


    女人剛走近幾步,少年立刻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殷勤地邀請她入座。


    “不了,我才開完會,坐了一個上午。”白紀的表情還是淡淡的,既沒有很高興也沒有很鄙視,“你們也都去休息吧。我有點話要跟他單獨說。”


    無關人員立刻知趣的退出房間。病床上的淩夙誠愈發局促起來。他大致回憶了一遍自己這段日子裏的所作所為,已經開始斟酌等會兒怎麽一一想辦法解釋。


    “你覺得你還需要恢複幾天?”沒想到白紀選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開場白。


    淩夙誠愣了一下,謹慎地確定了一個相對折中的數字:“大概還需要三天左右吧,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話……”


    “很好。”女人一點頭,“外麵很亂,我很快就又要離開這裏了。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自己多注意一些吧。”


    清楚這大概已經稱得上是對方表達關切的極限,淩夙誠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也跟著點了點頭。


    “當然,如果你的狀態還不錯的話,現在也有另一個選擇。”白紀從兜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儼然又恢複成了公事公辦的態度,“看看吧。”


    被巨大的噴嚏聲震得筆尖一抖,萬一無奈地撕掉了一整頁紙,扭頭衝著沙發上的人說到:“你差點嚇得我把鋼筆摔壞了。”


    “那要怪你自己,什麽年代了還寫鋼筆。”元歲吸了吸鼻子,雙手抱頭重新平躺下去,“我正醞釀著補覺呢,別跟我說話,寫你的功課吧。”


    “哪有你這樣隻管布置作業不管批改的老師啊。”萬一將手裏的卷子翻了個麵,“你要是實在忙不過來,我就去找別人了。”


    “要是我也不管你,你還能找誰?童老大現在隻會比我更忙。”元歲把蓋在臉上遮擋光線的靠墊拿了下來,“行行行,現在就拿給我看吧。錯幾題,你就等著吃幾頓饅頭鹹菜。”


    “你這是虐待正在發育期的青少年,吃的差不僅影響智商,還會讓我長不高的。”萬一頂了一句,又突兀地問到,“這麽緊張的時候,你不會是感冒了吧?”


    “沒,除了困,我覺得自己好得很。估計是有誰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呢。”元歲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黑眼圈明顯的眼睛,原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才最終站了起來,一巴掌拍在萬一的後腦勺上,罵罵咧咧地問到,“我怎麽覺得你最近越來越皮了呢?怎麽,不裝小大人了?還是徹底不怕我了?”


    “你有什麽可怕的。連個魚都不會殺。”萬一癟了癟嘴,“還有,你也沒有多大好嗎?能不能別總用那種比我大輩分的口氣說話麽?”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家裏有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弟弟。沒有習慣性地上手打你就已經不錯了。”


    “你現在已經上手打我了。”萬一指了指元歲還放在他頭後邊的手。


    “哦,這樣嗎?不好意思。”元歲對著台燈的光線拿起他的卷子,半晌後還算滿意地點點頭,“還行吧,你比我弟弟有學習天分。”


    萬一很快低下頭去,大約是想掩飾得到表揚後臉上不受控製的傻笑。


    “看得出來你確實是上了心的,不過呢,也不用特別急於求成,你畢竟年紀還是小了一些。就算十幾年的人生過得再波瀾壯闊,和那些真正見過世麵的人比起來,也就那樣。”元歲熟練地搶過他手裏的鋼筆,在紙上打了幾個圈,“這幾個,再仔細看看。回憶一下自己之前是怎麽想錯的。”


    “元老師,你能保證你知道的答案百分百正確嗎?”萬一還是不太服她,“我檢查過好幾遍的。”


    “你要不相信的話,可以換個老師啊?”元歲挑眉,“我還巴不得能輕鬆一點呢。”


    “行行行,是我學習態度不端正。”萬一立刻認慫,“元老師,千萬別放棄我,我是真的想學點有用的東西。”


    “我知道。”元歲將筆塞回他手裏,“不過也別給自己太重的負擔。有些事情你是永遠不可能靠一個人扛起來的。”


    心思被猜中了。萬一接過卷子,裝作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你慢慢做,我先走了。”元歲也不過分拆穿。


    “又去開會?”


    “對。從外地過來的人漸漸到齊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商量。”元歲拾起搭在沙發上的薄開衫披在肩上,在出門前忽然轉身,笑著問到,“怎麽,你這就開始擔心自己長不高了?喜歡上一個基因比較有優勢的白人姑娘很有壓力吧。”


    “你說什麽呢!”萬一的臉上瞬間燒了起來。


    “沒事兒啊,我對早戀的態度很開明的。”元歲用腳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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