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利挽住了薑見明的手臂, 一麵帶他向上麵的席位走過去,一麵笑著說:“太好了,我專門給你留了座位, 剛才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薑見明無奈地沐著四下的目光。這下是真成了全場的焦點, 他小聲道:“太誇張了, 你不用這樣照顧我的。”


    他自知今日衣裝不妥, 被人議論兩句倒沒什麽,但是搞亂了奧德利的重要宴會,這就很不好意思了。


    “抱歉,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合。”


    奧德利堅持道, “但你是我和黛安娜的朋友, 如果讓你在我們家受了委屈,豈不是令自己蒙羞?”


    轉眼間,黑發青年已經被蘭斯家年輕的當權者推到大廳G?裏處。


    這張G?尊貴的餐桌正麵是家主奧德利的座位,右邊則是給黛安娜留的空席,與之相對的左邊還有一個空席。


    現在, 奧德利為他拉開了那張椅子,用真摯的眼神無聲說請坐。


    “你是不是還沒吃好晚餐?至少坐下先吃一點東西,你身體又不好,不可以馬虎……來。”


    薑見明才坐下, 就見奧德利極其自然地拾起擺放在餐巾上的刀叉,那架勢居然是要親自為他布菜。


    這就有點過火了。


    薑見明按住奧德利的手腕, 搖頭低聲道:“別這樣, 真的不太好。你剛剛是不是和別人談話到一半?”


    奧德利:“沒關係, 這裏除了你和黛安娜,沒有需要我上心的人。”


    薑見明皺眉:“蘭斯。”


    薑見明乍一加重語氣,奧德利立刻投降, 語氣溫柔得像是哄人:“別生氣別生氣……那我不作陪了,請你隨意,吃好了之後就和黛安娜去後麵聊天吧,她很想念你。我也盡快騰出空來去找你們。”


    說罷,奧德利轉身自己的席位上拿起一杯酒,風度翩翩地回歸到剛剛交談到一半的貴族們的身邊。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不,好像什麽“異常”都沒有發??過一樣。


    好像身為G?尊貴的舊貴族、未來儲君候選、年少有為的家主……卻這樣低聲下氣地款待一名平民,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奧德利的態度這樣平穩,其餘客人們背後出了再多冷汗,也隻能裝作無事發??。


    宴會很快恢複了正常的運轉,隻是沒有人敢再貿然來打擾薑見明享用他的晚餐。


    “薑……薑,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唯有黛安娜快樂地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她渾身都像在飄甜甜的泡泡,似乎恨不得立刻蹭到薑見明懷裏打滾兒。


    “今天外麵氣溫很低,你冷不冷?喝點南瓜粥暖暖胃好嗎,我給你盛一碗。”


    “嚐嚐那個焦糖卡娜蕾,很甜的,我給你拿過來啦。”


    “對了,薑喜歡喝什麽酒?我叫霍恩給你開一瓶好的……如果不喝酒的話,紅茶?咖啡?果汁?”


    “……”薑見明哭笑不得,一時懷疑這對“兄妹”是不是早就串通好的。


    他勸走了奧德利,卻沒理由趕黛安娜走,隻好盡快地吃好了這頓過分美味的大餐。


    萬幸,薑見明不像在場的其餘客人有著政治上的應酬需求。享受完免費晚餐後,他去和還在風中淩亂的貝曼兒打了個招呼,就隨黛安娜一起從裏門走廊離開了。


    門一關,氣氛就陡然一變。裝點精巧的寬闊走廊上隻有黛安娜和薑見明兩個人,壁燈下是長長的兩條影子。


    “黛安娜,稍等。”薑見明在走廊上站住,對她說道,“其實這次,我不是來找你的哥哥,而是來找你的。”


    黛安娜訝然:“我?”


    薑見明點頭:“是的,黛安娜,我想了解一些關於人的意識與記憶方麵的事情,需要你的知識。”


    黛安娜:“真的嗎,我可以幫到你?那先……嗯,先來我的屋子吧。”


    兩人來到了黛安娜的書房前,??女雙手推開了門。


    蘭斯家的豪宅都是複古風的設計,科技感很淡。兩扇厚門被手動推開,裏麵的景象映入眼簾。


    隻見這間並不算小的書房,四麵都是入牆式書櫃——或者說書櫃式牆壁。


    各種藏書、打印文檔、芯片盒、智腦架……將牆壁填得滿滿當當,令人不敢相信這竟是一個被稱為“菟絲花”、“洋娃娃”的年輕貴族小姐的書房。


    打眼一掃,那些書脊上大多都是有關“意識”、“精神”、“智能”、“靈魂”這些關鍵字的書名。


    “你的藏書又多了不??。”


    薑見明感慨了一聲:“真的不考慮K?黑鯊基地嗎?”


    黛安娜揪著衣袖,難為情地小聲說:“我……我還舍不得哥哥。”


    薑見明拍了拍她的腦袋:“你哥哥太寵你了,但是小公主,你總要長大的。”


    黛安娜低下頭。


    幾乎沒人知道她喜歡鑽研這些東西,是她刻意不讓人知道的。她不喜歡讓自己的熱愛變成別人試圖巴結自己和哥哥的工具與突破口。


    哪怕是在凱奧斯第三院——工程與智能研究學院就讀的時候,她也會刻意在考試中壓分,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薑見明在書房裏麵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遝印滿文字的紙張。


    他舉起來,衝黛安娜笑:“我可以看看嗎,學者小姐?雖然這次不知道能看到第幾頁。”


    =========


    薑見明一直認為,和黛安娜的結識算是半個偶然。


    那天,是萊安帶他來的蘭斯家。皇太子與奧德利閣下在會客廳說話,他被放養了,隨意在蘭斯家的後花園散步。


    愜意的春天上午,百花盛放,蔓草爬上了白籬笆牆。忽然一陣風吹來,薑見明看到不遠處的茶點桌上,一遝紙質文稿被嘩啦啦吹散,到處亂飛。


    本著善意,薑見明把吹得亂跑的十幾張紙逐一彎腰撿了回來。


    他本來想放回桌上再撿塊小石頭壓住,忽然被第一頁的題目所吸引——


    暖陽照亮了印刷字體,那上麵寫的是《論精神意識投射技術在全息感知領域應用的可行性》。


    薑見明忍不住翻了兩下,除了印刷字體之外,上麵還有秀氣的手寫字跡,批注、刪改……


    顯然,這是這是一篇精修中的學術論文。


    署名是黛安娜.蘭斯。


    ……


    半個小時後,銀白長發的??女氣喘籲籲,提著長裙小跑K?花園。


    可憐的黛安娜小姐快哭出來了,隻因為一聽說今天有貴客到訪,怕見陌??人的她立刻飛奔躲進了自己的書房。


    可她……她修改到一半的文章……居然被她粗心地留在了花園!


    晶粒子之神保佑,讓她平安拿回熬夜寫了半個月的文稿吧。


    G?重要的是千萬,千萬不要遇上客人。


    然而到達花園的黛安娜,當場眼前一黑。


    隻見花草團簇的籬笆牆旁邊,藤編的小桌前,站著一個軍校生打扮的黑發??年。


    陽光勾勒出鼻梁的輪廓,他半低著頭,手中拿著的赫然就是她的論文稿子。


    客、客人——看到了她的文章!!


    黛安娜小姐臉頰瞬間羞紅,覺得自己就好像一隻蒸熟的螃蟹。


    她咬著唇走到少年麵前,雙手絞著裙角,聲若蚊呐:“請不……不要……看。”


    黑發??年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斂眉賠禮:“抱歉,我失禮了,這個題目很??見,一時情難自禁。”


    聽到對方這樣說話,黛安娜臉色微微白了。


    她垂下睫毛,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這是熟悉的開場白,她都能猜出下一句必然是馬屁話。


    所以她才不喜歡將自己的愛好透露給外人。


    得到的不過是虛偽的奉迎,在所有人眼裏她隻是依附哥哥的菟絲花,誰會相信千嬌百寵的貴族小姐會熱愛那些晦澀的學術知識?


    “黛安娜小姐真是天才,竟然通曉這麽深奧的知識!”


    有人故作驚歎,不懂裝懂地指著一個入門級的觀點撫掌。


    “不愧是蘭斯家的小公主,哎呀,我上次看到這個詞語還是在一群頭發花白的老頭子們的學術會議上,咱們小姐年紀輕輕……”


    有人賣力吹捧,雖然那個詞語是她現編的,注釋小字裏寫的清清楚楚。


    “太巧了,我也對這個領域感興趣。你這裏提到的錢教授,下個月他是不是有一場演講在瓦森星城?在下是否有幸與黛安娜小姐共赴呢?”


    有人試圖和她攀關係,甚至不知道她文中引用的“錢教授”都病逝八年了。


    而在瓦森星城開演講的那位教授,他的題目似乎是——“從母豬的產後護理看古藍星紀元後期畜牧業狀況”。


    背地裏卻笑說,什麽學術研究。


    嬌氣包大小姐的一時興起而已。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黛安娜的小臉更難看了。她憤憤地抬起眼,等著麵前的??年會說出什麽。


    卻愕然發現,對方毫不留戀地將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了。


    “黛安娜小姐是嗎?你寫的東西太深奧了,這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從第十頁開始我就看不懂了。”


    黑發??年的聲音清冽沉穩,雖然說著抱歉,卻沒什麽語調波動。他又把目光投回紙稿上,手指居然還翻了幾頁。


    “你這裏寫的,‘精神意識投射的成功與否隻受限於其承載基體的契合度,而非受限於承載基體的物種本身’,是什麽意思?”


    “是說??物的意識有可能轉移到與自己物種不同的另一種??物上嗎?”


    黛安娜徹底愣住了。


    “不……不是。啊也、也不能說不是……”


    她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地用腦子裏一連串深奧的學術用語解釋了一通,但由於太緊張,G?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黑發??年無奈地輕笑了一下:“還是不懂,算了,是我太笨。”


    “你知道卡倫教授嗎,上個月他在凱奧斯做過一次講座,講的是機甲的精神操縱係統。他說想要實現精神操縱,G?大的難關不是連接大腦中樞神經係統與機甲操縱係統這個操作本身,而是在連接後如何保證兩者的穩定與互不傷害。”


    他??手中的論文紙稿又翻了兩頁,指著某一行:“和你這裏講的第四點有點相似,但是你們探討的角度不同……”


    “當時那個講座,我??故沒能聽完,不介意的話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覺得機甲的精神操縱有可能在十年之內在軍方投入實用嗎?”


    黛安娜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他。


    她眼眶一酸,忽然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塔啪塔往下掉個不停。


    那是第一次,有人不僅看到了她撰寫的文字,更看懂了她撰寫的文字,而非文字下“蘭斯”的署名。


    也是第一次,有人明明在對她說話,卻沒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將目光落在凝聚了她的心血的紙張上。


    那天,情緒失控的黛安娜抱著薑見明大哭了整整一個小時。薑見明完全一頭霧水,被她搞的頭都大了,差點懷疑這女孩會哭暈過去。


    很快,萊安和奧德利也趕來了。


    後來薑見明才知道,原來是有些人主張讓皇太子殿下與蘭斯家族聯姻。


    所以,剛剛那麽長的時間,奧德利和萊安就在會客室內互相冷肅著臉——


    “我警告您,黛安娜還小,就算您是皇太子殿下也別想碰我的妹妹”、“那我也警告你,黛安娜.蘭斯做不了太子妃,蘭斯家族最好不要有不應當的妄想”


    ……重複著這樣牛頭不對馬嘴且意義不明的拉鋸戰。


    但很快,奧德利與萊安就隻能心情複雜地看著黛安娜像被激活了屬性的布偶貓貓一樣,天天粘著薑見明咪嗚咪嗚了。


    ……


    書房內,薑見明與黛安娜的談話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無數資料被黛安娜搬了出來,好幾個智腦顯示屏被同時點亮,堆的書房滿地都是。


    終於,兩個人交流得七七八八。


    薑見明仰頭捏了捏眉心,苦笑:“有點頭疼,不過勉強……聽懂了吧。”


    外麵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停在書房的門外。


    敲門聲是嚴謹的三下,嗓音則屬於宴會上那位年輕的蘭斯家主。


    “薑,久等了。”


    黛安娜回頭,欣然道:“哥哥,快進來。”


    門開了,一道銀灰色身影款款而入。


    薑見明回頭一看便笑了:“嗯?怎麽還專門換了衣服?”


    ——K?來的人確實是那位蘭斯家的掌權人。


    然而如今,一身高雅的銀灰色絲綢長裙穿在英俊女子的身上,微微隆起的胸部與重新點過妝容的紅唇,無聲地展示著她真正的性別。


    奧德莉抿唇而笑,攬著禮服長裙走到薑見明麵前,故意行了個提裙禮。


    “當然是因為,希望以真正的麵目來見我的摯友。”


    ——沒錯,這是帝國上流也罕知的秘密。蘭斯家的年輕家主,不是奧德利少爺,而是奧德莉小姐。


    奧德莉颯然在薑見明身旁坐下,她捋了一下自己的短發,脫下絲綢手套,露出光滑的皮膚與纖細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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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且,不是新人類,而是殘人類。


    薑見明不禁眼底含笑,說起來懷念,戴手套遮掩手腕這一招,他還是跟奧德莉學的。


    “人類總有個自以為是的毛病,當他們看穿一個秘密後,就會下意識覺得這就是真相,導致忽略第二個秘密。”


    曾經奧德莉這樣說過,“當一些人發現我其實是個女人,他們就會自以為拿捏住了我的把柄,轉而放棄思考其他的細節。”


    此刻,黛安娜也脫下了姐姐同款的白絲手套,腕口赫然凝結著一片片銀色小晶石。


    蘭斯家的“兄妹”,新人類精英哥哥與柔弱怯懦殘人類妹妹?


    不,撥開巧妙的障眼魔法,蘭斯家的這一代血脈延續者……


    是以無晶的脆弱之身撐起家族的殘人類姐姐,與悄然躲藏在姐姐的庇護下醉心學術的新人類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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