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不可能就絕對不可能!”


    最後一聲莊嚴的宣告之後, 長老從坐墊上站起來,板著臉繞過還在找各種理由試圖說服他的酷拉皮卡, 推開門走了出去。他不知道酷拉皮卡為什麽突然這麽執著地想去外麵,這段時間幾乎天天纏著他試圖得到同意外出的許可, 但不管如何, 他是不會允許隻有十二歲的酷拉皮卡離開窟盧塔的。


    長老走進樹林裏,負著手思考一些事。沒走多遠,長老就看見了在茂密草叢中一起收果子的索婭和她的未婚夫卡西歐, 黑發的溫柔女性抱著籃子站在樹下, 溫柔地望著在樹上像個猴子一樣上跳下竄的卡西歐,而金發的青年則不時露出一個傻乎乎的幸福笑容,看得長老不由露出一臉大寫的嫌棄。


    為了保護眼睛, 長老轉了另一條道。繞過在森林裏野餐著的族人,原以為能避開那些歡聲笑語得到點安靜的時間思考一下人生的意義, 他就又看見他最好的助手奇科塔先生正站在一片密集的樹林下和他的女兒說話,向來正直過頭的奇科塔批評了女兒為了和朋友們一起摘花, 而欺騙他說是去看書了的行為,而被教訓了的小姑娘低著頭緊緊抓著衣角。長老聽著, 感覺奇科塔越說越嚴厲, 剛想上去勸勸,低著頭的小姑娘就已經忍不住地哭著跑了,留下一句帶著哭腔的‘我最討厭爸爸了!’。


    長老麵無表情地看著被那句最討厭打擊得石化在原地的女兒控, 搖搖頭, 轉身再次換了一條道。沒走多遠, 長老抬起布滿溝壑的臉,聽見耳邊隱約的流水之聲,恍然發覺自己漫步到了河邊。微風吹來輕聲細語的交談,長老停在樹後,恰好能看見河邊坐著的少女和男孩。


    “所以說,送酷拉皮卡書是不錯的主意。”


    “書嗎?可是我沒有……”


    “可以拜托每個月下山購買物資的叔叔們幫忙帶的,不行的話,奇科塔先生也有很多書……”


    兩個孩子為朋友的生日討論著禮物,隨後相伴著走開,長老慢慢走出來,停在了河邊。他抬頭,眺望了一眼壯美的山巒,又低頭,潺潺流動地河麵映出一個胖胖的影子。


    看起來還挺深沉。


    正當有些情緒泛濫起來的時候,一個腳步聲又接近了,伴著一聲“長老。”


    長老迅速收拾了一下情緒,背著手嚴肅地看回去,就看見剛剛和派羅一起離開的薄野翎又走了回來。那個銀發的少女走過來,眼神純淨“下午好,長老。”


    “嗯,下午好。”長老看著走過來的少女,矜持地回答。


    “您在這裏做什麽呢?”薄野翎歪頭看著長老。


    “想一些事而已。”本想用這句話簡單敷衍過去,沒想到薄野翎還用著等待回答的眼神看著他,長老想了想,反問“那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聽到了,有故事在呼喚我。”薄野翎語氣輕柔。


    長老臉色一凝,萬萬沒想到族裏出現了說話比他還深沉聽不懂的人。裝作沉吟了一下,長老隨後轉過頭,目光複雜得如要去解一道函數題一般,隨後深沉地回了一句“是嗎……”


    薄野翎眨了眨眼睛,沒有接話,又說起另一個話題“聽說您拒絕了酷拉皮卡的請求?”


    “難道我不該拒絕嗎?”提到這個,長老有底氣了許多“酷拉皮卡成年後自然可以得到外出的許可,現在他太小了,這會違反族裏的規定。”


    “我明白。”薄野翎並未對規則多置喙“我知道長老是擔心酷拉皮卡,他還太小。”


    沒等長老傲嬌地回一句隻是規定如此,薄野翎便轉過頭,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如果長老隻是拘泥於族中規定,那麽族裏也不會有像索婭一樣嫁進來、或者娶了族裏的姑娘的外來者,而且,長老也沒有趕走我。”


    長老強行繃住臉上的嚴厲“你既然明白,就多勸勸酷拉皮卡,不要總想著外麵。”


    “誒?這個我可不行啊。”薄野翎為難地笑了一下,語氣似水聲輕輕緩緩“酷拉皮卡不是會輕易改變想法的人呢,您看著他長大,應該比我更明白他的性格吧?而且啊,酷拉皮卡說要去外麵的時候,那時候的眼神,您也看到了吧,像有光在眼睛裏閃耀呢,我不想去破壞這種光啊。”


    聽薄野翎這麽說,長老也微微沉默了下。


    “聽說隻要成年後就可以去外麵,長老以前去過外麵嗎?”薄野翎又問道“外麵,真的很精彩嗎?”


    長老持續地靜默著,好一會兒,才含糊回答“還好吧。幾十年前的事了,早就記不清楚了。”


    薄野翎點點頭“那長老也是因為對外麵好奇,才想出去看看嗎?”


    “不是每個族人都對外麵好奇啊。”長老低聲說著,出神地望著河麵,似乎在追憶什麽,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那族長是為什麽想去外麵呢?”


    銀發少女的聲音輕柔空靈,令人不自覺就聽進了心裏,長老恍惚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在腦海深處塵封了許多年的記憶之書也被重新翻開。那時光已經過得太長太長,寫滿了回憶的書也早已經破爛朽化,他要是回憶得用力些,那頁落滿塵埃的記憶說不定就會徹底灰飛煙滅,再也拾不起來。


    當初是為什麽想去外麵的呢?


    明明心裏裝滿了父輩的告誡,從來對外麵的世界諱莫如深。


    長老不由得費力地思索起來。在他還不是個深沉的長老的時候,在他頭上還沒那道爆破狀的疤痕的時候,在他也會像個猴子一樣滿樹亂竄給喜歡的姑娘摘果子的時候,那時候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呢?


    天還是如現在一般藍吧,雲也是從沒改變過模樣,但他還是個年輕力壯懂得取舍的帥氣少年,也有個從小訂婚的青梅竹馬。那時的記憶幾乎已經灰白了,但跑過的土地和笑過的臉還定格著放置在某個誰也無法輕易觸動的地方。


    年少的時光是幸運無憾的,即使他們不知世事,對一切都一無所知,但有族人,有朋友,有喜歡的人,這一切就已經夠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小世界照樣運轉。那這樣幸福的日子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好像是從小就陪伴在身邊的姑娘,一臉堅定地說著我想去外麵看看開始。


    那個時候的少年還無法理解這樣的想法,族裏多好啊,陽光微風和鮮果,河流卵石和魚群,怎麽是長輩們口中充滿了自私貪欲的外界人生活的地方所能及上的呢?可是他喜歡的女孩還是在成年後自學了通行語,在通過考核後,離開了窟盧塔。


    後麵通過信件聯絡的日子變得模糊而不可記,也許是因為那些信裏寫滿的全是外麵的生活,寫滿的全是女孩的期待和興奮,少年心裏忽然就有了某種預感。明明在心裏猜想了她可能不會回來,明明對自己下了通告準備好放棄,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麽拿起了通行語的書籍,又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離開了族群,走向了陌生的方向。


    這是第一次,有個女孩輕易地贏過了他對於決定的堅持。


    記憶越來越連貫了,長老甚至能記起自己找到心愛的姑娘時的心情,以及為她擋下勒索者子彈時的情景。


    可是很遺憾,他不是英雄,哪怕被擊斃來個壯烈犧牲也算在喜歡的女孩心裏留下了一個永久的位置,因為死亡對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印象永遠是升華的。可很遺憾,他不是英雄。英雄來得有點遲,子彈頭觸及他的額頭時,英雄才出現,救了他一命。


    按照最俗套的故事裏的最俗套的情節,英雄救美總是能換得以身相許,哪怕美人已經有未婚夫,何況那個時候的未婚夫已經是個滿臉血地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的敗犬。


    沒有過多久,少年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城市,回了家,往後也沒再收到姑娘的信。


    對於這段感情的結局,似乎兩個人都已經心照不宣。


    少年是個懂得取舍的人,他永遠知道什麽時候該追擊,什麽時候該放棄,於是他放棄了心裏的那個姑娘,祝福她能有幸福的一生。他繼續聽取長輩們的指導,遵守著族裏的規定,不去要沒有意義的東西,也會放棄要不到的一切。畢竟追逐和堅持雖好,但結局是苦的,舌頭便會永遠記得那種苦味。


    再後來呢?


    長老問自己。


    再後來,他重新恢複了以往的活躍,隻是在一次下山的采買途中,撿到了一份報紙。


    報紙上最醒目的標題裏有一個他曾去過的城市,後麵跟著已死亡11萬人這樣讀起來如此平淡又觸目驚心的詞匯,好像有血淋淋的東西從那個數字裏爬出來,驚得他猛地收回了手。報紙落在了地上,大攤開來,而報紙上黑白的圖片中,在那座冷漠的城市上空,盛放著一朵巨大的‘貧困者的薔薇’。


    他覺得好奇怪。


    真是太奇怪了。


    他從小就知道他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他會理智地選擇放棄一樣來成全另一樣。就像小時候的蘋果和甜點,就像少年時的朋友和書籍,就像長大後的族群和心上人,從小到大,他明明都已經很擅長這種事了,選擇一樣就放棄另一樣,心裏再痛苦糾結,對於放棄的決不會再念念不忘。


    明明我是如此擅長忘記。


    可是你卻每次都能毫不費力地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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