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後風很大,八角亭掛著三重紗簾用來避風,如若要賞景,掀開簾子即可。陸離生正掀著簾子一角,將外麵清水湖的一波春色盡收眼底。


    舊年入春,他和濮陽千杉還在清水湖旁的海棠樹下飲酒。隻是翌年,竟在同樣的景色前思考凶案,談論的話題也與這生命不息的新綠背道而馳,陸離生的情緒又開始徐徐波動。


    “陸公子心中已有定數了?”


    見陸離生久久凝神外麵,敬堯覺得這個斷案天才恐怕有眉目了。


    陸離生轉過身淡淡道:“大人說笑,我又不是神仙。隻是看出這事的表麵處處都對千杉不利。元慶懷揣著千杉的褻褲,無論是他的本意還是他受人指使,他對千杉的不軌心思已眾所周知,那天晚上他又去過伽藍院,也有人證,就算伽藍院裏沒發生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千杉也可以因為厭惡元慶而動手殺了他。”


    “可你我都看得出這不是宮司大人所為。”


    陸離生無奈搖頭:“可隻有你我明白沒用,要皇上明白才行。說起來這事還要感謝敬大人,若非您親自出麵,千杉恐怕要被押入刑部死牢,在大理寺還得些照應。”


    言畢,陸離生麵向敬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敬堯急忙起身回禮:“舉手之勞,而且根本算不上幫忙,陸公子言重了。”說到此處,大理寺卿眼中蒙上一層惋惜。


    他向著被風吹開一角的紗簾望去,“眼下哪裏的死牢都一樣,關鍵要看宮司大人的態度。這事能驚動皇上,也是因為牽涉到蕭貴妃和宮司大人,二者身份皆是貴重,隻要宮司大人稍作辯解,皇上定會下旨讓刑部重審,可是認罪的話,就很難辦了……”


    說到陸離生頭痛的症結,他臉色陰沉下來。濮陽千杉在死牢中那股無怨無悔的清冷架勢,仿佛活著才是痛苦,死了方可輕快。他那雙幹淨如泉的眼眸裏,分明在竭力隱藏著不可言說於人的痛苦,所以他才用坦然與從容來遮蔽。而這些,陸離生都察覺到了。


    也正是這令他震驚的察覺,讓陸離生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千杉與凶手之間,存有某種關係。


    敬堯看著一籌莫展的陸離生,卻又不知怎麽安慰,於是給他重又倒上茶,找了個話接著說。


    “這事也把蕭貴妃嚇得不輕,聽禦醫說她雙目晦暗、印堂發黑,是中了煞氣,須在宮中頤養,十天半月見不得生人。”


    陸離生臉色沒轉好,陰沉沉的譏誚道:“什麽中了煞氣,撞見個死人罷了。禦醫、鬱醫,聽說宮裏的老臣被禦醫診過以後都鬱鬱而終了。”


    “陸公子說笑,說笑。”


    氣氛稍適好轉,但這話馬上提醒陸離生,他急忙又問:“蕭貴妃為何去大慈恩寺敬香?五更天就去的理由恐怕不一般罷。”


    “多半是因為七公主李彤,以前就聽朝臣說蕭貴妃一直去大慈恩寺替公主祈福消災。”


    “公主怎麽了?”


    正喝茶的敬堯麵色陡變,視線從陸離生臉上即刻移開。忘了陸離生是個好事主,大理寺卿真想打自己嘴。


    “陸公子莫問,這事乃朝廷禁忌,當今皇上也不敢提半字。”


    “大人您這麽說豈不想害死我,害我從今天起就睡不著覺。”


    “我知你嗜好打聽奇聞異事,唯獨這件,當真不敢說。”敬堯雖有無奈,但仍舊諱莫如深,那件事關係到長安城的興滅,五年前就禁止言傳,焉能在今日從他嘴裏漏出去。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篤定是問不出究竟了,陸離生隻好作罷。他站起身欲要離開,輕彈衣袍上沾著的一片柳葉,抬起頭隨性地眯起眼睛笑道:“大人為難我自己去查便是。”


    這人的執著性格敬堯知其七分,他要查的事情定會查出個結果。隻是他去找別人旁敲側擊有可能惹出麻煩,打聽那件事就如虎口裏拔牙,別說不慎送命,最好就不要去碰。


    但麵前人是陸離生,豈有不碰。


    敬堯無奈歎口氣,伸長脖子湊到陸離生耳邊,悄聲道:“你可以晚上自己去刑部密卷室,別說我告訴你的。”


    陸離生抱拳:“多謝大人指點。千杉的案子先不要調查屍體頭顱,這事要查根,而不是頭。”


    “查什麽的根?”話鋒驟轉,敬堯思緒有些跟不上來。


    “先從被害者入手,查清元慶和什麽人結過怨。再去尋訪更夫,問他那天晚上從通化門到東市有沒有見過什麽人經過,什麽樣子。問的越細致越好。”


    “明白了。”


    敬堯一一答應著,陸離生走出八角亭,敬堯要恭送被他婉拒。


    “大人請留步,千杉還望大人多有照顧。”


    “陸公子放心,這三天內定當周全伺候,希望盡快找出凶手。”


    陸離生想要說什麽,卻又如鯁在喉。他看向遠處,天邊一線火紅霞光裂開烏雲,照在大明宮的鎏金屋脊上。


    ……


    還沒走到宅邸,見一人顧盼左右在他門外徘徊,陸離生停在那人身後不遠處打量——玉冠束發,錦衣華服,窄袖束腰的衣服款式更襯他頎長挺拔的身材,腰間蜜荷色絲絛上攢珠嵌寶,一雙黑緞金底繡蟒朝靴在袍裾邊緣若隱若現,正好配他一襲暗紫長袍。再看他身旁那輛平蓋黑漆馬車,暗紅色金絲絨簾籠厚厚的垂在轎廂前麵,內裏不想也知道定是奢華布置。四個帶刀侍衛一字排站在馬車一側,神情嚴肅,護著在他們身前來回踱步的主子。


    陸離生暗忖,這是一位貴人。就要上前問話,那人對著陸離生敞開的門扉大喊:“有人嗎?”


    陸離生走上前淡淡說道:“有,剛來。”


    那人和他的侍衛們驚覺地轉過身,見一抹梨花白的身影從馬車後麵繞出來。


    那人看看牆垣上斜出的雜草,又乜眼打量陸離生,雖然沒有明顯的敵意,但陸離生從他挑剔的目光裏感覺到不善。


    “你就是千杉認識的人,陸離生?”


    明明來找的人姓陸,卻以附帶之人的身份被提出來,陸離生從他對自己非常不屑的目光裏又確認了另一件事——


    濮陽千杉在這人心裏的地位很重要。


    “是,你哪位?”陸離生一副酒醉三分不分人神的淡漠神情。


    旁邊侍衛跨步上前橫在陸離生麵前,手指推刀出鞘,露出來的一截鐵刃冷光一閃。


    “大膽庶民,看見北庭王世子還不跪拜——”


    世子當即一聲怒喝:“退下!”


    陸離生微微低頭,藏去唇角露出的笑意,見那雙黑緞金底繡蟒朝靴待侍衛退開後,緩緩朝他走過來。


    “你就住這種地方?棺材鋪旁邊?真晦氣!上來。”話音和人都停在馬車邊,“隨我去個地方,我有話問你。”


    這人說完,一掀簾籠鑽進了轎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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