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向著大慈恩寺飛馳,陸離生揭開車簾看了看外麵,雨未下,天空依舊沉悶無光,何嚐不是他內心的映照。


    浮出水麵的線索是否能取得決定性的斬獲,全看被這小僧埋在樹下的東西是否和陸離生猜測一致。


    路上陸離生問小僧叫什麽名,小僧告訴他叫守言,七歲年紀,是個孤兒,不知誰人送來的,裝著嬰兒的籃子放在寺院門口就走了,所以自小就在寺裏長大。陸離生一一聽著,又問他是怎麽遇上世子殿下的,守言紅著臉說自己昨日聽聞元慶師兄慘死大雁塔,他頭一日還從元慶屋裏偷拿了東西,心裏有鬼便害怕起來,不知怎麽就想再去師兄屋裏看看,看那錦囊還在不在,結果碰上同樣去那兒的世子,瞧他一副賊兮兮的模樣,便抓來問話,守言不敢說謊就交代了。


    “除了世子你沒跟別人說過此事?”


    “沒有。”


    “世子殿下把你帶到天闌閣的?”


    “一大早他就帶我進去吃好吃的,把我留在一間屋裏讓我好生等他回來,又說一會兒見了人讓我把告訴他的再說一遍,他說如果我不聽話就告訴方丈……我偷拿東西,世子會處罰我嗎?”


    陸離生笑笑,心想若不是這孩子陰差陽錯換了錦囊裏的東西,恐怕事情又是另一番不可想象的麵目了。


    “偷拿東西自然不對,但如果因為這個錯誤而促成一件好事那就是將功補過,世子帶你吃好吃的自是獎勵你。”


    守言聽話的點著頭,眼睫垂的低低的。


    ……一路聊到寺院門前,馬車穩穩的停了。


    陸離生不忙下車,撩起簾子向外看,寺院門前空淨無人,靜得出奇。門兩邊成豎排立著帶刀衛兵,見有馬車停靠立刻訓問。


    “什麽人?天子有令,不得在此地停留。”


    “北庭王府馬車,世子差人來寺院取東西。”隨同陸離生的一個侍衛回答。


    衛兵們端看左右,認出是王府馬車沒錯,便給予放行。


    路無閑話,直奔小竹林而去。


    下了馬車,陸離生把侍衛留在林子外麵,自己和守言疾步而入。


    竹葉密集蔥鬱,走在其間沙沙作響。又是四周無人,一點動靜就覺得聲大如雷。


    “隨我來,就在我種的長壽樹下麵。”


    守言徑自往前麵鑽,還好陸離生腳程快緊跟著他。這地方說是“小竹林”,卻也不小,進來滿眼翠綠成海,竹杆蒼勁入雲,遮天蔽日。若不跟緊走迷路了也未曾可知。


    “就是這裏,長壽樹。”


    守言來到一棵不是竹子的樹木前,陸離生走近一瞧,才明白這是棵銀杉,鬆科中最綠的喬木。


    守言蹲下去拋土,很快,一些金黃色粉末從土壤裏露了出來,因為下雨,大部分已經和土壤難舍難分,無法剝離。陸離生隻好連帶土一起撿了一些,放進絹帕內收好。


    此時他環顧四周,不遠處又見一棵銀杉,有些奇怪。


    “這是一棵銀杉,你為什麽叫它長壽樹?”


    守言一邊用腳填土,一邊道:“這樹能許願,我沒有娘,在寺裏方丈對我最親,我希望方丈和長壽樹一樣長壽,看,我還在樹上掛了福袋,福袋裏就裝著願望。”


    陸離生仰頭看去,一個紅色福袋在蘢蔥間若隱若現,隨風擺蕩。那小小物件就是這孩子天真眼眸裏滿滿的企盼。就這樣簡單樸實的係於一棵樹上,藏在這片幹淨的綠地裏。


    順帶的,陸離生不禁看向不遠處那顆銀杉。


    “那棵是誰種的?”


    “濮陽大人。”


    回答令陸離生有些驚奇。相處五載春秋,還不曾聽濮陽千杉提及他在這林子裏種了一棵許願樹。


    左右也就這兩棵銀杉,不曾見還有其他一樣的。於竹影婆娑間默默承載著兩個人的心願。陸離生想著,約莫是千杉看顧樹木時被守言看到,這孩子也想學著種一棵。


    他走過去,樹上也有一個福袋,掛得淺顯易見,伸手就可取及。


    濮陽千杉有什麽畢生夙願裝在這袋子裏,迎風擺蕩間不停喚起陸離生陣陣遐思。手已碰到係住袋口的紅色絲繩,他頓住了,心中很想取下來看個究竟,但最終還是放下手,笑了笑,笑得不知其味。


    ……


    通往弘璃殿的走廊上,宗政奕不耐煩地快步往裏走,還沒到寢宮,正穿過花園就被叫住,轉過頭去,正是要見他的人。


    一襲鵝黃秀牡丹襦裙,領口開得很大,是時下名流間最盛行的款式,露膚而不俗,胸前係著碧綠色絲絛,裙子下擺輕紗逶迤,墜著翠色珠子。發飾也不繁重,頭頂發髻上隻挑著一隻流蘇紅瑪瑙。膚白如雪,娉婷婀娜,坐在這春意盎然的園子裏,隻是麵色憔悴些,也掩不住迷人殊色。隻不過遇上宗政奕一副不近女色無心觀賞的冰冷麵孔,傾國傾城也是焚琴煮鶴。哀哉!


    身邊宮女怕她著涼,又把她剛剛褪下的織絨披肩給她披上。


    “奕哥哥來了。”


    李彤笑盈盈看他走過來,伸手折下一朵薔薇聞著。


    宗政奕把火一股腦全壓回去,麵上勻出個笑,步伐也緩下來,款款走到李彤身邊。


    “公主怎麽在這裏?”


    “我讓清枝扶我出來透透氣,屋裏憋的慌。”


    “你好些了嗎?”


    “前幾日又做噩夢,昨兒就想找宮司大人來給我做法事祈福,沒想到他殺了人。”


    話音一落,宗政奕手裏玩弄的花枝被他“啪”一下折斷了,他背過身,重又找了另一隻,心不在焉的把玩。更不想讓李彤看出他心事重重。


    “別胡說,還不知是誰殺的。”


    “哦?可我聽說宮司大人都承認了,宮裏也都傳遍,說他還和死了的那個和尚有奸——”


    宗政奕打斷她,驟然轉過身一臉厭煩道:“你不是做噩夢嗎?還說這些。”


    李彤像是故意沒看見他惱火的樣子,依舊自顧自說著。


    “我也就是聽他們傳,覺得可惜。宮司大人是父皇的重臣,濮陽家做皇家的讖緯師也有好幾代人了,五年前那件事之後,濮陽家就剩這麽一個續香火的人,可惜了。我覺得濮陽家就是從那件事以後變的風水不順,他家本就是觀陰陽燮變的,卻治不好自己的問題。父皇說宮司大人沒了,就去西域梵院裏請個高僧來住持法事,反正這位子總不能空著,奕哥哥你說呢?清枝,貴妃娘娘房裏端來的點心拿個來給我吃。”


    她扔掉手裏的花,吩咐身邊宮女,遂端起一張好看過沉魚落雁的臉凝視著宗政奕,看著他那張人神共羨的美豔臉孔,她就是愛慕他這張臉,從小就愛,可他心裏沒裝著她。


    她明明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要他知道,區區一個讖緯師可以說換就換。


    宗政奕又怎麽會聽不出來,隻是現在的事態不樂觀,不容他在人前耀武揚威的反駁。別人說什麽,他隻能忍。


    “皇上下聖旨,我能有什麽意見。”


    “你瞧,你這話裏分明有火,我就是把聽來的與你說說,我這整日在深宮裏又不能出去,廢人一個,想聽點兒新鮮的還要靠別人傳話,這大明宮裏就我最無人惦念,別人若想起來了,路過進來看上一眼,想不起來的,死了都沒人知道。”


    李彤嘴裏吃著水晶芙蓉糕,不時舔一舔手指,絲毫不覺得她在乎有沒有人來看她這事。


    宗政奕想到路上被劫,壓下去的怒意又竄上來。


    “你說你整日不出宮,我的行蹤你倒摸的清清楚楚,還讓人去天闌閣門口堵截我。”


    “奕哥哥,你這話真傷我的心,是一個小太監今早上送點心來,說出宮辦事見世子殿下的馬車停在天闌閣門口,我一想,前幾日哥哥們去小雲峰抓雪貂,抓到幾隻,送了一隻過來給我解悶,我即刻想到叫奕哥哥你來玩兒。清枝,把雪貂拿出來給世子殿下瞧瞧,看合不合他的意,是不是他喜歡的那隻。”


    她轉過臉喚宮女,終於忍不住掉下一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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