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若是別人說來,寶玉指不定就要翻臉了,但他雖然任性,也不忍真得罪了南安王府,賈母、王夫人要失望不提,光賈政那兒就能叫他喝上一壺。況且雲渡此時雖勉強笑著,愁容卻是從骨子裏往外泛著,模樣又惹人愛憐,他竟忍下不快勸道:“雲大哥哥的心意,石頭聽了也要動容,隻是表妹叔叔家的態度一向叫人捉摸不透,說到底,表妹長到十幾歲,從前同他家都沒見過,能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住他家,還是不要太惹眼得好。何況紫鵑原是家祖母的人,我並做不得她的主的。”卻也是拒絕了。


    雲渡雖失望,也知不能強求,隻說:“是愚兄妄言了。”


    寶玉心裏一動:“雲大哥哥這是要往林家去?”


    雲渡苦笑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我卻是讓賢弟看笑話了。”


    他家後宅的這點事,雖說經過一回言官的口舌,但其實折騰得並不算大,畢竟親耳聽到的都有些腦子,中間又有永寧王出來劃了條線,還真沒幾個人敢拿這事做談資,是以榮國府裏雖然聽到了些許風聲,倒也沒打聽出究竟有什麽事,隻是聽說南安太妃和孫媳婦處得不好——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王夫人倒是提過“林姑娘本來就體格弱的,又沒了父母,要是再被她姐姐的不賢名聲連累了,婚事可怎麽辦”,賈母心裏卻是另有打算的,指責了兩句,闔府上下不許再提。是以寶玉半知半解的,隻道:“雲大哥哥特特過來問我要人,說到底也是為了丈人家的喜歡,大嫂子知道了,也隻有感激的。改日我見了林妹妹叔叔家的人,定幫哥哥說道說道這份心意。”


    其實現在在林家那裏,除了林徥和黛玉兩個小的,哪裏還有人覺得這隻是院子門關起來這點爭風吃醋的小事了?隻偏偏自己家人還不覺得,南安太妃猶還覺得“眼不下這口氣”,要給他屋裏放人好“打打她的臉”。可惜他心裏也明白,當年雲嵩在河東節度使的位子上壞了事,雖因幾位世交的活動和太上皇的說情把責任推諉了出去,卻實實在在地折了當時剛給朝廷換了回血、打算一展身手的新帝的麵子。偏偏他又錯過了林征等青年武將外放的好時機,如今各地的蘿卜坑都被人站穩了腳跟,他也隻能領個說不上話幫不上忙的閑職。如今形勢也漸漸明朗,就連一向搖擺不定的忠順王都站好了位,他們家哪裏還敢再跟前幾年似的另有圖謀?隻是怕同林家鬧翻了,馥環真回了娘家,連個表忠心的機會都沒了,就直接被秋後算了總賬。雲渡捂著額頭想,也是糊塗了,現在再想法子討好丈人家也沒什麽用了。那家哪裏敢,又哪裏能幫他們說話?馥環如今也就是念著夫妻情分,想同他共進退罷了。


    寶玉猶說道:“原先姑母去世後,表妹在家祖母身邊養過兩年,祖母隻姑母一個女兒,對表妹也疼得緊,如今她去了叔叔家,祖母甚是思念,隻是她叔叔家並不常與我們來往,若雲大哥哥幫著牽線,咱們三家常聚聚,一解祖母相思之苦就好了。”


    “這是自然,往後都是親戚,隻是我聽紫英兄提過寶兄弟的性子,恐怕我和那三個舅子相處不來,他們也另有自己的圈子玩,不大同他人來往,遠遠地當親戚也罷了,硬要親近,實也沒什麽必要,倒是兩頭都不自在。”


    這話中推拒之意寶玉倒不是聽不出來,不無失望地應了一聲,二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雲渡方起身告辭:“原該拜訪府上的長輩,隻是聽說兩位世叔均不在家,府上老太太雖慈愛,一來男女有別,二來我這病也拖了一陣子,才有些好轉,為了老人家的身子也不敢去,寶兄弟替我向老夫人賠個不是。”


    寶玉一口應下,親自將他送出門外,方折回來去見賈母同王夫人。


    賈母等問了雲渡此來所為何事,寶玉照實說了,屋裏俱是一驚。賈母道:“我往常聽人說起南安王府的孩子,都隻有誇的,怎麽現下竟糊塗至此你今日應答得倒是不錯,下回你老子再拿其他人貶你,我倒也有了底氣回他。”又道,“也難怪太妃一把年紀了,還要摻和進小兩口的事。我原還奇怪,她們家那媳婦模樣又標致,說話又伶俐,怎麽就礙著她的眼了,原還真有些禍殃子的意思,把這好好一個孩子給弄成了什麽樣子,不管她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夠家裏長輩氣一回急一陣了。”


    王夫人亦道:“當初結親的時候,那孩子是貴妃娘娘的侄女呢,有忠勇侯夫人做媒,就是南安府也隻能應下吧。隻是恐怕他們也沒想到是這麽個情況。我早前還以為是因為沒有子嗣,又容不得人,太妃急了才有如今這幾出。現在看來,說她小性兒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鳳姐本隨意坐著,也知道王夫人影射的不是她,可“沒有子嗣,又容不下人”這話實在是正中她的軟肋,本就知道老太太不愛聽這樣的話,此刻便更沒有了搭腔的心思,甚至心裏有了幾分委屈。她這半年一直為了省親別墅的事忙得腳不沾地,雖說也從中撈了些好處,但她自認功高,弄的些許油水在她眼裏也是比不上這份辛苦的,此時便有了怨憤,偷偷去看賈母的臉色。


    賈母雖不喜,然王夫人畢竟是貴妃生母,既然沒明著說什麽,她也閉著眼睛過去了:“你也忒小瞧南安太妃了。隻是我可得說句,咱們今兒個在自己家裏說說,出去可別議論別人家的是非,尤其別把林家女兒這四個字帶出來,就不說玉兒,她家也出過皇貴妃呢。”


    王夫人碰了個釘子,倒也不敢再說什麽,隻吩咐寶玉:“雲大爺怎麽著身上也有些病氣,雖不是他樂意的,你今日且當心些。”


    “太太多慮了,並沒有什麽。”寶玉回道,“隻是既然他們家出了這樣大的事,林妹妹那裏怎麽沒半點風聲?”


    “也不是全無風聲。”鳳姐道,“前一陣子咱們園子裏不是要檢查最後的活匾嘛,原來開工時候的匠人有幾個沒過來,我們二爺就問了聲,打頭的說是林家的小姐因為父親的緣故封了族姬,品級下來了,他們家老爺趁著家裏女眷去莊子上玩的時候,把她院子的陳設用器稍事改動,好合乎儀製。”


    “定下了?”賈母一愣,問道,“怎麽也沒人來說一聲。”


    “可不是呢,我問是什麽品級,那匠人頭兒也不知曉,他家是真沒聲張。我著人去問了,她們還得再有幾天才回來,我捉摸著,等娘娘省親過去了,咱們也同林家走動走動,少說看看林妹妹過的怎麽樣。”鳳姐道。


    這話倒是甚合賈母心意,忙道:“也是,眼下咱們家還是先緊著娘娘省親的大事。等這事完了,你帶著姐妹們去看看她也好,權當走趟親戚。”


    鳳姐笑著應了,看著時辰不早,忙道:“再半個時辰就該準備著晚膳了,怎麽探春她們還不過來呢?可是今天又有什麽好玩的了?寶兄弟給我們通通氣兒。”


    “你倒真誤會了她們姐妹幾個,今天可沒有去玩,都好好地在珠兒媳婦那兒做針線呢。”賈母笑道。鳳姐奇道:“這個天氣,這麽用功做什麽?襯得我這個做嫂子的多懶怠。”


    “你呀,也就嘴上臊一臊。不過現在全家合你最忙,也別太勞累。貴妃娘娘省親的時候,也不知道時候夠不夠,但小子們的功課、姑娘們的針線肯定還是要過問的。這不,趁著還有些時日,做幾件像樣的,也好讓娘娘看了歡喜一回。”王夫人笑道,“就是寶玉,也好用心寫兩篇字了。”


    寶玉蔫蔫地應了一聲“是”,鳳姐見他興致不高,打岔道:“寶兄弟提前做功課也沒用,他一開始認字還是貴妃娘娘教的呢,肯定是要現場考校他的詩詞,不過也沒什麽,寶兄弟給園子裏題的字,我聽說二老爺都誇了的。”她又起身問賈母,“姐妹們雖勤奮,然而也要仔細眼睛,我去大嫂子那裏走一趟,正好帶她們來陪老祖宗用晚膳罷?老祖宗昨天說要換換口味,吃點素的,我叫廚房備下了幾樣,都是莊子上的人趕夜送來的,老祖宗先嚐嚐。”


    “我不過隨口說句話,你又瞎折騰人。”賈母嗔怪道。


    王夫人勸道:“也是鳳丫頭的一片孝心。”又對鳳姐道,“我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她們今天忙的怎麽樣了。”


    “去吧。”賈母揮了揮手,見寶玉也一副要走的樣子,忙道:“你橫豎要在這兒吃飯,跑來跑去的做什麽。”


    鳳姐和王夫人一道往李紈屋裏去,王夫人問道:“這麽說,你林妹妹的品級是當真定下了?”


    “著人問過了,位同縣君。”鳳姐邊說邊打量著王夫人的臉色,“之前老太太就說了,可惜了,要是林妹妹還在咱們家,又有貴妃娘娘,又有族姬,家裏的風光可就真沒話說了。”


    王夫人皺眉道:“老太太說的有理,隻是也不想想,她品級定下了,住在咱們家也多有不便,別的不說,我倒是想知道,現在是她給林家太太行禮,還是林太太奉承她呢。不過那家得了你林姑父那許多好處,怎麽著都是應該的。”


    這話卻是純粹是她的臆斷了,黛玉這封號,全是林海生前勞苦功高,身後又無後續,聖上體恤他女兒孤苦,方賜下的,說到底,還是各方角逐、退讓後妥協的結果。消息到了藕舫園,別說宋氏唯有憐愛的,就是黛玉自己,也沒因此多幾分喜色。這封號雖說能保她不用擔心日後被欺辱,但一來她如今在叔叔嬸嬸家,寄人籬下感少了些許,二來想道:“族姬這封號本朝並無先例,看著就不倫不類的,可見皇上一開始並未想正經給我爵位的,如今卻定下來品級,恐怕是我父親的心願暫時不能如意了。”便沒法像幾個丫頭那般歡欣鼓舞了。


    幸好藕舫園裏三步一景,五步成畫,而隻要不車軲轆那門糟心的親事,宋氏又重新變得可親又可愛,而她悄悄擔心甚至羨慕的馥環,一旦親近起來,竟是個爽利幹脆不輸鳳姐的,這幾日閑閑幾語,便給她講明白了林家遠得近的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又說了些京裏說得著的人家的太太、姑娘媳婦的性子脾氣,還順嘴說了兩句怎麽看賬本子、怎麽按親疏高低送禮交際。這些平時宋氏也有教,但畢竟年紀閱曆擺在那裏,看人看事的角度還是有些不同,馥環這麽一梳理,倒更容易記些,那幾日生分過去後,姊妹倆處得竟還不錯,馥環喜她不愛管別人閑事的性子,她亦欣賞馥環敢愛敢恨、有話直說的脾氣,兩人說不上推心置腹,也稱得上相談甚歡,隻是才過了幾日,雲渡親自遞了帖子來藕舫園,馥環便再也不想掩蓋自己的歸心似箭,連往紅菱渡走的那幾步都帶著雀躍。


    黛玉一來不舍,二來心裏也向著宋氏,忍不住問了一聲:“馥姐今日這樣高興?”


    馥環今日起床時像是料到雲渡會來似的,梳妝得格外用心,此刻笑意從眉梢眼角泛出來,嬌俏得很。黛玉也到了對情之一字朦朦朧朧有些知道的年紀,知道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心裏想道:“原來真有人能這麽著牽腸掛肚,魂不守舍。”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泛起的那點波瀾是為了什麽。


    雲渡到底是世家出身,禮數沒得說。宋氏雖對他已然生厭,但親眼見著他恭順的模樣,也隻能歎了口氣:“我留馥丫頭在家裏住幾天罷了,你身子又不好,怎麽還跑這麽遠來?”


    雲渡笑道:“勞嬸子掛念,不過是年前染的風寒,拖到現在沒好,並不妨事。”


    “還是好好養病,早日恢複得好。”宋氏頗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雲渡知因為自己這一病,妻子遭了不少指責同閑言碎語,底氣本來就不足,說話更加不見中氣:“謝嬸子。馥環這幾日可好?”


    這話出口也討不了什麽好,不過不問也不行,好在宋氏對外人也一向客氣,回了句:“一會兒就來了,你自己問她罷。”


    “聞得明珠族姬也在,小婿也該備禮麵主,就是不知族姬的喜好,不敢貿然決定。臨出門前母親替我做主,準備了禮單,還請嬸子幫我參詳參詳。”雲渡是郡王之孫,黛玉位同縣君,便是與他的姑姑們平起平坐的人,這些禮數是該有的。


    宋氏接過禮單,大略一看,也知道是用了心思的,除了兩份按規矩來的,還另有些新奇玩意兒並一份小女孩兒喜歡的用的玩的,隻是道:“你也無需這麽費神,玉兒脾氣比馥丫頭溫和些,性子卻有些相近,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也不會因為別人送了就怎麽客氣,隻第一份就夠了。”第二、三份禮單上有些精巧玩意兒一看就知道動用了南安府公庫的收藏,很明顯不是雲渡一個人做的了主的,看來他們出來的這幾日,又發生了些什麽。


    “謝嬸子提點。”雲渡察言觀色,倒也沒硬要討嫌。畢竟,自己送的那些東西雖然金貴難覓,擱出去也是要叫人咋舌的,卻怎麽也比不上永寧王送的那份厚禮。


    黛玉初見雲渡,倒是著實愣了一下,她雖與大哥林征隻粗見幾麵,略說了幾句話而已,卻印象格外深刻,每每想到,總覺得多了一分安心。因而聽說姐夫是大哥的同年,亦是武舉入仕,雖知他生了病,料想應當也是同大哥一般的魁梧英氣,卻不想見到一個斯文瘦弱的年輕人,眉目含情,自帶七分風流,待見了馥環,便轉為十分春水,脈脈綿綿。


    “怪不得馥姐舍不得他。”她不由地這麽想。又覺得這不是自己一個閨閣女兒該想的,愧得低下頭去,剛想著要怎麽跟姐夫問安,就見宋氏朝她揮手,拉著她到自己身邊坐下,慌慌地,竟見姐夫給她行了個禮:“龍禁衛少使雲渡,見過明珠族姬。”


    黛玉慌亂回禮的同時,忽然有一些傷心。


    父親給她的榮光愈有實感,那份替父親不甘的心情就愈濃烈,甚至,早就蓋過了對自己未來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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