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元春此番也確實是無妄之災,她趕上了好時候,原就能安安分分地等著回家省親,偏老聖人被人勾起昔日的戎馬歲月來,心血來潮就宣了她過去說話。她十幾歲進宮,在女官的位子上熬了十年,從未能見家人一麵。如今一說起來,眼淚也不是她自己能控製住的。老聖人憐惜,允她提前回去,誰知道就壞了規矩。


    如今這宮裏排得著的,誰不是當今還在忠平王府時就跟著他的老人?且膝下多有皇子、公主傍身,獨她無子而封妃,家世雖過得去,也算不得多出挑,可不就太打眼了?吳貴妃哭哭啼啼地抱著四皇子來皇後這兒哭訴,隻說自己這麽多年白熬了,她方知自己惹了多大麻煩。原讓皇後罰一下也罷了,偏皇帝也過來說情。她心裏雖有幾分得意,卻也清醒的很,自己是徹底地得罪人了。


    皇後一向“寬容大度”,罰人的手段也就是那幾樣,元春跪在佛堂裏數佛豆,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膝蓋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不敢動彈。直到眼前已經泛了白光,夏太監才匆匆過來,親自把她扶起來:“娘娘,可以了,您可以回去了。”


    元春推拒道:“這.....我豆子還沒數完,要是皇後娘娘怪罪下來——”


    夏太監這些年也收了賈家不少好處,一向同她親近,低聲道:“娘娘寬心,永寧王來了,在陪皇上、皇後用膳呢,陛下開了口的,已經沒事了。”


    又是永寧王......真說起來,賈家還能同這位小王爺攀上親,可恐怕是第一回遇見時,劉遇過分意氣風發了些,襯得她這位列四妃之一的庶母都有些瑟縮了,明明可成為自己在後宮的助力的,卻因為先前林家和賈母的一些不愉快,弄得險些結了仇,若就那麽井水不犯河水也罷了,偏偏每回撞上他,都是在自己不如意的時候。元春不免又氣又羞,加上跪久了實在身子乏力,一陣暈眩幾乎要摔下去,抱琴忙扶著一把,含淚問道:“娘娘要不要緊?回宮宣太醫來看一看吧?”


    “不可。”元春咬牙道。從皇後這兒回去就宣太醫?顯得她裝病、故意要和皇後作對似的。眼下她可還沒這個底氣擔這種名聲。


    帝後二人從來相敬如賓,隻是這麽多年下來,也隻剩了這麽個“敬”字了,劉遇本想著要不要裝乖賣傻、插科打揮一回調節一下氣氛,但又懶得累著自己,更怕討不著好,於是沉默地扒了兩口菜,就當自己吃完了。


    “跟沈劼說一聲,以後別結束得這麽晚。永寧王還在長身體呢,他自己年紀也不輕了,身子骨不一定吃得消。”皇帝吩咐了一聲王喜,又對劉遇道,“拿著你的書過來,也有兩三天沒問你的功課了。”


    劉遇悶著頭跟著回了養心殿,規規矩矩地把書奉上,正在心裏默念著幾個要點,皇帝瞥了他一眼,先叫了人來:“回部供上來幹果點心,還有先前永寧王喜歡的那幾樣糕點都擺上來。”


    “謝父皇,不過回部千裏迢迢地供點吃的上來也不容易,原來兒臣府裏就分得多,再連吃帶拿的,怪不好意思。”劉遇縮了縮脖子,嬉皮笑臉地回了一句。


    皇帝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太後念你呢,怎麽著,這幾天沒去請安?”


    “今早上才去過。”劉遇無奈道,“皇祖母不是念我,是等著聽《玉山亭》的下一段呢。”


    《玉山亭》是今年才出的話本,講的是江湖遊俠快意恩仇的那些事兒,帶了些兒女情長,比一般的喊打喊殺的本子多了些許纏綿悱惻,又比那些恩愛相思的添了許多忠義孝舉,被李家班一唱,立刻傳遍了京師,大街小巷無人不知,茶館說書的不說兩段兒都似落了人後,誰知竟也傳到了宮廷內闈來了。


    “林滹不是說要好好管教他兒子的嗎?”皇帝微皺皺眉,倒也不當回事——那書他也看過,並無什麽亂綱常、壞人倫的內容,隻是怕玄機客就是林徹的事兒走漏了出去後,連累劉遇的名聲。


    劉遇笑道:“管教了,可不,下一本就沒了。”


    這下皇帝也笑了起來:“怪不得太上皇和太後無聊到找朕的後妃去憶往昔了,還都燥得很。”


    “賈妃娘娘出身榮國府,她祖父不是跟隨皇祖父平過北狄之禍?聽說還曾救駕有功,難怪皇祖父對她另眼相看。”


    事實上,太上皇還挺喜歡“禦駕親征”這件事,西藏之亂、北狄之禍他都有參與,甚至還遠征過高麗,隻是真正由他指揮著大獲全勝的,也就是征北狄的時候了,因而這段光榮便格外珍重。劉遇眼珠子轉了轉,思忖著要不要幫皇後說句話——那是他嫡母,於情於理他都該幫著勸一勸的,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還不知道父皇為何變了性情來過問後宮事務呢,要是一個不小心觸了黴頭,他也落不著好。


    皇帝歎了口氣,他今日是遷怒皇後了——卻是為自己尚不能反對上皇的決議而遷怒的,因而此刻想起來,便更覺得惱火。


    “你那顆珠子呢?”他突然冒出一句來。


    劉遇聽得一怔:“我看看,今早上起來得急,可能戴的不是那顆呢。”放下手裏的糕點,接過宮女遞上的帕子拭了手,方從脖子裏勾出一根繩子來,“啊,是它。”說罷把那根繩子拉出衣裳外——隻見一顆桃核大小、通透油青的玉珠子纏在編花的黃色繩子下,說不出的溫潤清翠。


    皇帝伸手攔住劉遇要摘下來的動作,隻拽著那珠子,咬牙恨道:“什麽‘銜玉而生,’什麽‘仙壽恒昌’,什麽‘全天下也就出了這一個’憑他家也配!”他親生的龍子天脈,生下來手裏攥著這顆珠子,彼時忠義太子勢大,他一邊止不住地激動難耐,一邊又擔心此異相要給家裏帶來殺身之禍,當即便解決了接生婆子和幾個丫鬟內侍,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劉遇原該普天同慶、人人豔羨的天相隻能委屈著秘而不宣,什麽阿貓阿狗家的兒子倒能四處宣揚,引為奇談?賈家也是做過官的,不知道玉是什麽意思?心可真野啊。


    劉遇趕緊道:“父皇息怒——銜玉而生,是說榮國府那個賈寶玉?要我說,也幸好父皇幫我把這事兒瞞住了,這種生下來帶點東西的,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反正到處說的就他一個,要是我也有這樣的名聲,跟那種人一起被拿來說,也挺丟人的。”


    “他敢!”皇帝冷笑著把珠子推回劉遇懷裏,“你的出息,由朕同你自己給掙著,日後自有最厚重的玉來配你,至於那種人,也得有命配得上他家裏人給他吹噓的奇相呢。”


    最厚重的玉......雖說父皇一向對他與弟弟們不同——別的不說,眼下二皇弟也快到他當年開府的年紀了,卻依舊住在東三所,半點要置宅子的風聲都沒,也唯有培養他的時候親力親為、最耗心血,但這種幾乎抬到明麵上的“暗示”,卻還是頭一回。劉遇抬起眼皮,悄悄地掃了一眼養心殿裏的宮女太監們,想著自己該跪下去鄭重其事地謝恩,還是當沒聽懂,若無其事地就過去了好。


    “別耍你那小聰明了,你想什麽朕還能不知道?”皇帝對他處變不驚的態度倒還算滿意,伸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別瞎想,好好幹,明兒個起,朝堂議事的時候也別想再一問搖頭三不知了,該是你給人看看深淺的時候了。”


    劉遇笑道:“兒臣的脾氣性子,到時候可要得罪不少人。”


    “你得罪得起就得罪,撞上鐵板了,自己去解決。”皇帝冷笑道,“不是還有忠順王幫襯著你嗎?”


    “又來,又來。”劉遇捂著眼睛撒嬌,心裏卻坦然地愉悅中——倘若說他的弟弟們,對皇位隻有“野心”而已,那麽他從父皇登基的那一刻,便認定了這天下是他的。現如今父皇欲立太子,想是對朝廷的局勢已經有了把握,否則,以父皇的脾性,斷不能讓他在風雨飄搖的時候被推到台麵上來。這是不是說明,他同林家表妹約定的那件事,終於可以著手辦理了?


    皇帝偏愛的兒子南巡一事無成不要緊,要真的當上了太子,大張旗鼓查出來的貪官汙吏卻辦不了、動不得,那可就丟人了。他睜大眼睛,暗暗捏緊了拳頭。


    “想好祭旗的人選了?”皇帝嗤笑。


    “兒臣不敢。”他微微搖了搖頭——太上皇立忠義太子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別的人選。但最後卻還是任由忠定王坐大,二人相爭,雙雙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雖誌在必得,卻還不至於鋒芒畢露到惹人生厭。


    “林徹要是還閑得沒事做,叫他老子也別拘著他做什麽不做什麽了,給老人家點打發時間的東西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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