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這些年假是攢了不少,但晉陽一刻也離不得人,他更不是那等玩忽職守、得過且過的,在家裏歇了幾日,便告別父母嬌妻同弟妹,馬不停蹄地回任上去了。劉遇忙著三公主的喪事,自然無暇來送他,也就一直沒跟舅父舅母說明白,他那日頗為要命的話,到底有無用意。那日黛玉體諒他沒了妹妹的心境,特意穿得素了些,誰知聽到那樣駭人的話來,倒慶幸沒再與他會麵了。尤其是那日她回房後,張婆子來找她,說:“這扇墜兒是永寧王在祠堂撿到的,說想來是姑娘落下的,叫我送還來。”


    已然是入秋的季節,黛玉何曾帶過扇子在身邊?況那白玉扇墜又大又重,她可不用這樣的款式,隻是當日幾個兄長又不曾去過祠堂,她也不敢去問,生怕人瞧出端倪來,隻賭氣把那扇墜子隨手扔進箱子裏--倒是不曾丟了。


    自林征走了,林家人方有閑隙應付應付京裏慣常的交際應酬。三公主算夭折,喪事從簡,更沒有國喪一說。如忠勇侯夫人這樣好熱鬧的,收斂了幾日,又開始張羅起茶會花會來,黛玉在榮國府的時候就聽說了這個人脈極廣的侯夫人,彼時她可沒有這麽熱絡,自從她封了族姬,侯氏便恍若真的對她一見如故似的,請柬撒得她都有幾分厭煩了。


    宋氏一向由著孩子,便道:“不想去咱們就不去。我也怕了她,這種長袖善舞的,常常是拿東家的情給西家,兩邊都見她的情,雖說咱們家比不得別人家得用,萬一被求上了,交情好了也不容我推辭。”便叫林盛家的來,“你去忠勇侯府上跑一趟,拿我的手貼給侯夫人,就說我們太太染了風寒,不能來了,給她陪個不是,她要是問姑娘,你就說姑娘孝順,在照顧她嬸子呢。”


    黛玉嗔道:“嬸子平白無故地咒自己病作什麽?還不如說我呢,反正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藥。”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正因為你身子骨弱,才更要忌諱這些。”宋氏隱了話沒說。過幾天治國公府上擺酒,她心裏其實屬意治國公府的大公子馬兗,有意在那日相看相看,自不願缺席了那場去。


    誰知林盛家的去了一回,回來臉色卻不太好:“太太有所不知,今日榮國府的二太太竟也在那裏,聽說太太病了,說太太也是親戚,他們家的小輩應當來探望一二的。她侄媳婦也在,一口應承下來,說擇日就帶他們家的姑娘們過來,一切交應與她。忠勇侯夫人說您病了一向不樂意見人都沒攔得住。”她看著宋氏的臉色,吞吞吐吐地說完,“王太太還同她侄媳婦說,林家規矩大,你得今晚上回去就把拜帖寫好了送過去才好登他家的門第的,省得你林妹妹說你失了禮數。”


    “這可稀奇了,她們想要來探望我,也不管我們家方便不方便,就這樣了還說禮數?再者說了,她家不是在忙貴妃省親的事?竟然有空去忠勇侯府上喝茶?我說呢,忠勇侯夫人平時跟我們再好,也沒見她連著兩回請過,合著是有這一出呢。”宋氏冷笑道。


    錦書勸道:“太太莫氣,他們家為了蓋省親別墅,也忙活了半年了,就是要蓋天宮也該蓋完了,恐怕還是跟二爺上回幫著約他家東府老爺和永寧王的酒席有關。”


    宋氏道:“你去同姑娘說一聲,就說她外祖母家的表嫂子表姐妹要來做客。王太太嚼舌頭的話就別學了去讓姑娘傷心了。”錦書應了聲“是”,便往漱楠苑去了。


    黛玉正在屋裏畫花樣,聞言訝然:“鳳姐姐她們果真要來?”錦書應道:“是呢,太太說她既稱了病,也不能露餡兒,到時候就不出麵了,大奶奶和姑娘接待著就行。方才大奶奶問,榮國府的奶奶、姑娘們喜歡什麽樣的茶、什麽樣的點心,她好讓人備著。飯是要留她們一留的,她們愛吃什麽,姑娘回頭著人去廚房說聲,好讓她們心裏有數。”


    黛玉把筆摔到桌上,冷笑著對雪雁說:“要是平時過來,也罷了。特意到忠勇侯府上等著,沒等到還非要來我們家,這是嫌我前兩天說的難聽,要來興師問罪了。”


    雪雁道:“姑娘何必這麽想?興許也隻是親戚間再尋常不過的走動。再說,說不定紫鵑姐姐要來呢?姑娘不是正巧想她了?能見一見也是好的。璉二奶奶和幾個姑娘,當時就跟姑娘玩的好,人或許就是得了閑,來姑娘這兒坐坐。”


    黛玉瞪了她一眼。她是想紫鵑不錯,但紫鵑現下在寶玉房裏。她若是來了,不就是寶玉也跟來了?她從小住在外祖母家,和寶玉玩了一場,因寶玉自幼養在脂粉堆裏,倒不曾注意男女大防。她自知清清白白的,不容人說,但一年大二年小的,她這兒都想著擇親、選秀了,寶玉還過來,就有些不像話了。況他還是個口無遮攔的,人言可畏,她沒了父親,寄居在叔叔家,更要擔心別人誤會。


    寶玉頗是不解為何去林妹妹家裏玩,三妹妹會是一臉的不情願,明明原先是太太先提的,到了出發前,太太卻要嘀嘀咕咕地說其實不放心他們幾個小孩兒去,受了氣都沒人說。但不管怎麽說,能去林妹妹家裏玩,總歸是件高興的事。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林家的下人說:“本來大奶奶還愁,我們三爺上學去了,寶二爺來的話,沒個爺們作陪。可巧我們家二爺下值回來了,請寶二爺去喝茶。”


    林妹妹的這個二哥哥,一向是京裏紈絝子弟們的噩夢,多的是父母要拿他來斥自己的孩子不中用,更何況他少年成名,在官場浸了多年,身上的祿蠹銅臭味兒不知道要重成何樣,寶玉隻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熏的慌。


    然鳳姐卻喜得直推他:“寶兄弟運氣好,能見著聞名天下的才子,老爺知道了,肯定高興的。可惜這不是我們自己家,不好沒規沒矩的,否則,這麽個神仙似的人物,我們也要見見。”寶釵亦羨道:“林二郎風采卓天下,寶兄弟這回可是來對了,同他請教一二,定能受益匪淺。”他心裏不喜,想道:“這樣濁臭逼人的,也配得上‘神仙似的‘這種話?”但到底是別人家,他也顧忌著王夫人臨行前的臉色,隻能咬牙忍了,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去見林徹。


    他既懷著這樣的心思,難免提不起精神,待真的見了人,又大吃了一驚。林徹剛把官袍換下來,一身家常衣裳,也難掩俊秀姿容,他房裏又敞亮,光足得很,直照得他皮膚都快透明了,竟比寶釵還要白皙細膩幾分,仿佛湊近了就能看見裏頭的七竅玲瓏心。眉若遠山,目似點漆,唇角微翹,似笑非笑的,合著那微微上揚的眼角,竟有些勾人了。


    林徹見了他來,笑著吩咐小廝:“看茶。”又引他坐下,“是妹妹的表兄罷?我聽母親說起過你,一直不得見,請坐罷。”


    這屋裏三麵牆都是櫥子,堆滿了書,寶玉看得心驚肉跳的,然定睛一看,除了四書五經,卻也看到幾本熟悉的封麵子,他也不像自己那般用別的書皮包裹著,就那麽大剌剌地擺在外頭,讓他不禁心裏生羨,倒難得有了些親近之意。


    但林徹恐是累了,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倒是沒說寶玉所預想的那些聖人之言、折桂之說,不過揀些誰家的花好看,誰家的酒香之類的閑話略提了提,叫寶玉越發地意外之喜:“我每常在家裏聽老爺說起林二哥哥,總以為哥哥是那等隻會之乎者也的無趣之人,如今見了,方知我原先成見多深。二哥哥這樣的人物,當的起風姿卓絕四字了。”


    林徹少年成名,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麽說他,多年來除了父母老師,更難有人對他“點評”了,不覺在心裏冷笑一聲,麵上仍是懶洋洋的:“寶兄弟隻見了我一麵,就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了?”


    寶玉隻覺得心癢癢,想:“到底是林妹妹的堂兄弟,果真有幾分她的氣韻。可惜這麽個人,也隻能沉淪官場,失了原先的風骨。”越發地不舍,見林徹已經困乏地悄悄打了個嗬欠,忙問道:“二哥哥可是昨晚累著了?”


    林徹揉了揉眼角的淚花,聲音裏已經帶了些許鼻音:“今兒個輪到我上朝,寅時就要在五門外候著了,失了儀態,讓寶兄弟見笑了。”


    寶玉忙道:“那豈不是三更天就要起了?二哥哥既累了,且歇著吧,我去瞧瞧鳳姐姐她們好了沒。”


    林徹倒有心攔著,然他實在困倦得很,和寶玉說話又無趣得讓人直想打盹,竟一時失了力氣,讓他糾纏著出門往漱楠苑去了。等他冷靜下來,後悔得直跺腳。


    漱楠苑門口看門的婆子猶豫了一陣,進去通報了一聲,倒是出來說:“我們大奶奶請寶二爺進來。”帶他往裏去了。


    院裏一片花團錦簇,黛玉說過的那株杏花如今已不在花季,倒是和院子裏那片鬱鬱蔥蔥的竹林連成了一片蒼翠,襯著秋日的陽光格外暖和,花廊下擺了一桌酒,隔著老遠就聽到女孩兒們的嬉笑聲,他心裏更是喜歡,也不顧引路的老婆子,自己緊趕慢趕地過去了。


    因為賈蘭生病,今兒個李紈沒得空閑來,就鳳姐帶著三春姐妹並寶釵,一起熱熱鬧鬧地坐在了一塊兒,林妹妹許久不見,清雅依舊,倒是席上另一個女子,瞧著麵生。


    “這是你林妹妹的大嫂子。”鳳姐忙拉了他來介紹,“大名鼎鼎的巾幗英雄。”


    這便是葛韻婉?寶玉一眼望去,不覺大失所望。他也不是沒聽過這位女英雄的事跡,王夫人、李紈等說起她時,總是明褒暗貶,多半是說她拋頭露麵,怪不得被退親,或是惹了殺業,日後恐怕要拖累子孫。隻是她們越這麽說,他就越是好奇向往,隻想得她該是位英姿颯爽的絕代佳人,誰知這一見麵,卻是個形容瘦小、不施粉黛,衣著款式也算不得鮮豔新奇的小婦人,仔細瞧上一眼,膚色有些黑黃,甚至眉心處還有幾粒小小的雀斑。他方才見了林徹的天人之姿,隻想著若是他大哥也是這般的品貌,配葛韻婉這樣的容顏,恐是委屈了。


    寶釵看到寶玉的臉色便心知不好,他一向心直口快,不知道要說出什麽話來,隻她雖有意圓場,但葛韻婉的經曆也未免太離經叛道了些,她心想:“讓寶玉失望一回也好,省得再鎮日惦記著,讓姨媽操心。”便笑著問:“你平日不是最羨這樣的奇女子,今日總算見到了。一會兒可要由你先寫一首讚詩,省得成日在我們耳朵邊念叨。”


    葛韻婉那所謂的“英雄義氣”,卻是浸著她父親的血淚的,她一向不樂意別人多提,何況這薛寶釵的口氣,竟像她仿若是坊間戲子傳唱的那等林四娘之流的傳奇了,當下鳳目一瞪要發作,然看著黛玉的臉色,到底忍了下來,隻說道:“寶兄弟既來了,坐下喝一杯茶暖暖身子罷。”


    誰知寶玉竟道:“林大嫂子至孝,感人肺腑,多的是文人墨客要為她寫詩稱頌她的義舉的,也不缺我這首。況我誇慣了絕色佳人,竟也沒什麽好詞來寫大嫂子了。”


    寶釵忙道:“寶兄弟又在胡說八道了。”鳳姐亦道:“他一向小孩子心性,半大個人了還不懂事呢,大奶奶莫同他計較,我替他罰酒三杯。”


    葛韻婉冷笑一聲:“我憑什麽不計較?”當下摔了杯子道,“府上的教養,就是到別人家做客的時候,對著人家的女眷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且不論你是個什麽人,有什麽資格來說這種話,就是你想誇我,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呢!”


    黛玉亦泣道:“我竟不知什麽時候得罪了寶玉,要到我家來胡說八道了?從前拿我比戲子,如今又對我嫂子不敬,合該我們林家人低人一等,給你們取樂不成?”且指著門口道,“寶兄弟這樣瞧不起你我們,我竟也不能留飯了,請寶二爺離了我這低下地兒,省得我們礙著您的眼。”她和葛韻婉雖才相處沒幾天,但那日騎馬時,嫂子護著她的情形,暖和得讓她想起母親來了,聽到寶玉的胡言亂語,原先就委屈,想到大嫂子腹中還有侄兒,恐這一氣,要傷到胎兒,更是焦急。


    寶玉方知不妙,正要說些什麽補救,林徹匆匆前來,見嫂子妹子一個氣,一個哭,不覺眉頭緊鎖,冷笑著對寶玉道:“寶兄弟口舌好生厲害。”


    寶玉百口莫辯,彷然無措地立在一旁,也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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