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萊州府安東衛。


    這是大明初期設立的十九個防海衛所之一,為防止倭寇騷擾而設立,隻是在這個時代,安東衛早就不是一線邊防,在天順年間,五個千戶所中的兩個被調離,一個去了天津,一個去了許州,如今也隻剩下三個千戶所,衛所腐敗加上軍戶逃亡,讓衛所如今破敗不堪,而處於安東衛後千戶所的大屯堡如今也隻剩下了七八個老弱在看守。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軍戶站在堡頂,無聊的擺弄的石子打發著時間,他的眼睛不時看向海麵,如果有船隻靠近,在附近擱淺,那就是賺錢的機會來了,至於其他,這軍戶根本就不在乎,反正安東衛窮弊,連山賊都懶得來搶。


    忽然,一陣蹄聲從遠處響起,他感覺有些不對勁,若是平日在周邊牧羊的羊群,可沒有這般聲勢,他回頭一看,遠處煙塵四起,數以百計的騎兵在縱橫馳騁,看旗號也不是大明王師,他連忙對下麵喊道:“起來了,都起來了,流賊來了。”


    “老汪,不會是守備老爺的騎兵來了吧,看你嚇的這慫樣!”一個揉著眼的軍漢從窗戶裏探出腦袋,嘟囔道。


    “放屁,守備老爺能養得起幾百個騎兵!”老汪罵咧咧道的。


    如此一說,堡壘內的人叫嚷起來,紛紛登上頂部,他們堵死破爛的木門,把長久不用的棉甲找出來,拍打了灰塵船上,卻是弄的煙塵四起,嗆的人睜不開眼睛,弓弦早就腐爛了,隻有老汪平日打獵的那張弓還能用,至於火藥,已經結成了塊狀,比磚頭還硬,這就是現在衛所,老汪作為堡壘中唯一的總旗官,他罵道:“別找那些勞什子了,把修牆的轉頭和石灰搬上來,將就用吧,能不能過這一關,就看老天爺了。”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堡子終於進入戒備狀態,卻見那支騎兵也不靠近,遠遠在曠野之中遊蕩,不多時,十餘騎上前,老汪高聲問道:“這裏是安東衛的海防堡子,我們是官軍,你們是哪裏的好漢爺,報上名來,莫要平白生了誤會!”


    為首一馬上大漢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小袁營的首領袁時中,來安東衛是辦事的,不攻你的堡子,莫要擔心,我瞧著這邊有山泉,便在這裏紮營。”


    老汪哪裏沒聽說過小袁營的名頭,在如今肆虐中原、湖廣的農民軍中,小袁營這一支名頭也是響亮的很,這支兵馬由河南礦徒為骨幹組成,剽悍耐戰,幾次打的官軍崩潰,這還不算,當初東虜入寇,小袁營還主動襲擊海州的東虜,把那些蒙古韃子殺的四散,一些逃到安東衛來,衛所的老爺們斬首了七八個,著實撈了不少功勳。


    “大首領,您請自便吧,我們這堡子窮困的很,著實沒有什麽可以招待您的。咱們都是被其欺負的窮哥兒,何故再相互過不去,您放我們一馬,我們也犯不著為那每月幾鬥糙米去找您的不自在。”老汪可不會主動招惹小袁營,當即小心說道。


    袁時中哈哈一笑,心道這廝是個聰明的,喊道:“你這話說的很對,何故相互為難,我來這裏是會見東番來的李大掌櫃,不是來打仗的。”


    老汪素來是個消息靈通的,知道袁時中說的李大掌櫃就是東番來的大豪商,有錢有糧有兵馬,還打殺了許多東虜,但他不明白,和登萊巡撫熱絡的李大掌櫃與袁時中會麵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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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正交談著,從西麵疾馳而來一股子騎兵,人數眾多,黑壓壓的占據了堡子之外好大一片田野,駐馬之後,裏麵馳出馬騾十餘大車若幹,載著傷兵士卒近百,進了小袁營的營地。


    袁時中讓人放這批人進營,細細查看,果真在其中發現諸多熟悉的麵孔,略作交談,也都是河南鄉音,他不由的激動起來。


    原來東虜入寇的時候,脫離闖營的小袁營當時在南直隸與河南之間的歸、亳一帶屯駐,聽聞東虜入寇,殺掠百姓,這股子有熱血心腸的農軍軍便是北上擊賊,當時袁時中對李自成的暴虐和殘酷頗為嫌惡,有了受撫的心思,便以救援藩王的名義出兵,但是東虜可不是明軍,接敵幾陣都是輸了,這才渡河南下,進入海州一帶,而在兗州境內損折的兵馬,多數被東虜抓了壯丁,在大清河一戰中,被李明勳解救了不少,前期送了部分人回來,這才讓雙方聯絡上。


    “你家大掌櫃果然是信義之人,在下深感佩服,不知道大掌櫃到了哪裏,我老袁定要見見,看看這打的東虜屁滾尿流的豪傑是何方神聖,順道謝謝他仗義出手,救援我小袁營弟兄。”袁時中笑哈哈的說道。


    “便是在那裏了。”一個騎兵當即說道。


    袁時中打眼一看,隻見三十餘騎脫陣而出,立在了堡子旁的空地上,袁時中略略明白了,他點驗了二十老營騎兵,跟著自己去了那邊。袁時中趕到的時候,堡子已經開了門,他大感驚奇,問道:“你這老龜兒,怎生不為我開門,偏偏為李大掌櫃開門!”


    老汪笑嘻嘻的說道:“人家有登萊巡撫衙門的文書,而且........。”說著,老汪掂了掂手中的一錠銀子。


    李明勳在一旁打量著袁時中,這個在中原一帶鼎鼎有名的農民軍首領有著高大魁梧的身材和一雙長滿老繭的手,那是一雙拉弓握槍的手,李明勳微微一笑,說道:“袁首領,久仰大名!”


    袁時中笑哈哈的坐在了地上,說道:“您就是東番社團的大掌櫃李明勳吧,想不到這般年輕,此次多虧了你仗義相救,我袁時中在這裏謝過了。”


    說著,袁時中一擺手,身邊的幾個老營兵從馬上解下兩個箱子,打開後放在了地上,箱子裏滿滿的全是金銀珠寶,各類大塊小塊的銀錠金塊,還有不少的珍珠瑪瑙,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略略打量,也不下三五千兩。


    李明勳隨手合上箱子,說道:“袁首領,你不會以為我大老遠的南下,就是為了求些錢財吧。”


    袁時中哈哈一笑,說道:“哪能,哪能,我已經聽人說過大掌櫃的事情了,您在海內海外都是一擲千金的豪傑,哪裏會看到上我們手裏這點土冒玩意,您找我來定然是有大事要商討。”


    袁時中擺擺手,身邊的親兵都是退到一邊,才說道:“大掌櫃雖然豪闊,實力強勁,但在大明尚無根基,隻能算是無根浮萍,我們小袁營這幾年在中原殺官造反,在開封脫離了李自成,已經為人所不容,到現在,一隻虎的兵馬還跟在我屁股後麵亂咬你,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呀,自然也可以抱團取暖呀。”


    李明勳哈哈一笑,心中對袁時中的評價又提升了幾分,在有兵就是草頭王的明末亂世,能活下來,且能做大的,肯定不是普通人,袁時中也是不例外,至少這眼睛毒辣的很。


    “既然袁首領明白這一點,我便有話直說了,或許你也已經聽說了,如今大明流賊之中出挑的幾支中,除了李自成就隻剩下逃到四川的張獻忠了,無論是羅汝才是賀一龍,都是被李自成所殺,這些還是主動與李自成合營的,像你這類被認定為叛徒的,也肯定是沒有一條活路了。”李明勳微笑說道。


    “所以你想勸我受撫?”袁時中笑問道。


    李明勳拍拍手,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沒錯,你唯一的道路就是受撫,我知道你也早有此意了。”


    袁時中對受撫並沒有多大的抗拒,別說他已經和如日中天的李自成對立了,就算是沒有,農民軍也傾向於受撫過安生日子,真正製約走到這一步的,是朝廷能開出什麽樣的條件。


    “大掌櫃,您好像不能決斷這件事吧?”袁時中問道。


    李明勳笑道:“自然,這是朝廷大員要拿捏的,我隻是牽線搭橋罷了,當然,我也願意從中說和,更願意替朝廷出一些資本。”


    “資本?”袁時中有些發愣。


    李明勳點點頭,說道:“無非是些耕牛牲畜罷了。”


    原來,在大清河一戰中,社團繳獲了大量的牲畜,其中那些戰馬自然編列到騎兵之中,但是更多的是馬騾牛驢這類牲畜,如今西南季風將起,社團和沙船幫的運力大減,運人尚顯的不足,這些牲畜更難運走,牽到登萊,無非也是被登萊巡撫拿去安撫災民,增加社團移民的難度,不如送給袁時中,也算是順水人情。


    聽說李明勳手中有幾萬頭大牲畜,袁時中也是動了心,他問道:“若是我們現在向登萊巡撫求撫,不知能給什麽條件?”


    李明勳連連擺手:“不,不是現在求撫,也不是向登萊巡撫求撫,而是占山為王,屯養兵馬,待時機合適的時候,再向朝廷求撫。”


    說著,李明勳隨手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著,他說道:“如今袁首領占據海州、贛榆一帶,完全可以把勢力發展到了萊州南部的莒州、日照,這樣你的勢力橫跨兩個省,在如今的形勢下,朝廷的主要兵力是要防備闖賊的,你大可在黃河北岸好好經營,雄踞一方,在闖逆和朝廷之間虛與委蛇,等待時機成熟,再行受撫。”


    “時機成熟?什麽時機!”袁時中詫異問道。


    李明勳道:“自然是等闖逆與朝廷分出勝負啊,你早知道,如今朝廷的兵馬之中,唯有陝西的孫傳庭部尚有可戰之力,也是闖逆最大絆腳石,這兩部之間的勝負決斷著朝廷對我等的態度,朝廷贏了,你便順勢受撫,朝廷若是輸了,就對你更為倚重啊。”


    “你這是讓我坐山觀虎鬥!”袁時中的臉色一時難看起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說道:“大掌櫃的,在下本以為你是個為民請命替天行道的好漢子,想要與你結交一番,卻不曾想你也是這般奸邪之徒,坐視百姓受苦受難而不顧.......。”


    李明勳哈哈一笑,說道:“說的好像你袁首領能拯救天下蒼生一樣,袁首領,我也不妨告訴你,你手中有一千兵就能救一縣之民,一萬兵就能救一省之眾,隻有十萬精兵,才能救天下,從長計議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如今闖逆軍中的一隻虎李過正盯著你,你若還去歸、亳一帶,那就是自尋死路,什麽拯救天下蒼生的信念都是會變成泡沫。”


    “那你們社團也準備坐山觀虎鬥嗎”袁時中看著李明勳,認真的問道。


    李明勳道:“我們社團從海外打到海內,從山東打到直隸,早就是強弩之末了,就是想再戰也是沒有這個能力了,社團隻能是休養生息,積蓄力量,而不是把最後一點老本投入到中原那團爛泥中去。”


    “我言盡於此,袁首領自己想想便是,煩請半個月內給我回複,半個月內移師山東,那些牲畜我自會奉上,若是執意去中原,那就恕在下不奉陪了。”李明勳微笑說道,已然起身上馬,準備離開。


    袁時中愣在當場,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李明勳費心盡力,拿出幾萬頭大牲畜籌劃這件事,似乎對他本人的好處並不多,也不強求雙方達成什麽聯盟關係,那這個人究竟想要做什麽呢?


    “李掌櫃,李掌櫃,你不遠千裏而來,難道就是來勸說我的嗎?”袁時中牽住李明勳的韁繩,執意問道。


    李明勳微微一笑:“就隻是想給你指條明路罷了,此次東虜入寇,你是少有幾個敢對東虜主動進擊的,在大是大非上無缺,我自然想給你指條明路,像你這類好漢子,不應該死在流賊的內鬥之中,好漢子,一腔熱血還是撒在殺虜的事業上的好。”


    “就這麽簡單?”袁時中滿臉不信。


    李明勳無奈的搖搖頭,拍拍袁時中的肩膀,說道:“其實沒有那麽複雜,在這亂世之中,找到個誌同道合的朋友,總歸不願意看著他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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